由於王樸、楊國柱、吳三桂等已經各率所部棄寨逃走,洪承疇的總督大營暴露在敵人麵前,因此清兵毫無阻攔地來到了洪承疇寨外的壕溝前邊。看見寨中燈火依舊,肅靜無嘩,沒有一點準備要逃走的模樣,多爾袞感到十分奇怪,不敢貿然進攻,隻派出六七百步兵試著越過壕溝,而令騎兵列隊壕外,以防明軍出寨廝殺。

數百步兵剛剛爬過壕溝,寨中突然擂響戰鼓,喊殺聲起,炮火與弓弩齊射。清兵退避不及,紛紛倒下。有些僥幸退回到壕溝中的,又被壕溝旁邊堡壘中投出的火藥包燒傷。多爾袞看見洪承疇大營中戒備甚嚴,想退,又不甘心馬上就退,於是繼續揮動步兵分三路進攻,企圖奪占一二座堡壘,打開進入大寨的口子。幾千名騎兵立馬壕外射箭,掩護進攻。

頃刻之間,明軍情況變得十分危急。洪承疇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邊,親自督戰。他們左右的親兵和奴仆不斷中箭倒地。

有一個親將拉洪承疇避箭。他置之不理,沉著地命令向清兵開炮。

明軍向敵人密集處連開三炮,硝煙彌漫。清兵死傷一片,多爾袞趕快下令撤退。

這時曹變蛟和王廷臣各派來五百射手和火炮手支援大營。大營已經轉危為安,情況看來十分穩定。洪承疇拂去袍袖上的沙塵,望著部將們說:

“幾次清兵入關,所到之處好像沒有一座城池能夠堅守的。其實仔細一想,凡是願意堅守的城池,清兵總是避過。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堅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敵如虎,城池也就很輕易地丟掉了。剛才這一仗,如果我們畏懼不前,自己驚慌,就會不堪設想。”眾將說:“仰賴大人指揮若定,將士們才能夠人人用命。”這時,有人上前稟報說,馬科和唐通兩總兵在戰事緊張時也跟在吳三桂等後麵逃跑了。洪承疇聽了,什麼話也沒有說,隻吩咐大家作好向鬆山堡撤退的準備。有人站得離他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臉色很蒼白,眉宇間交織著憤怒和愁悶。

天明時,有幾起潰逃的人馬又跑了回來,說昨夜五個總兵的人馬逃跑後,前有皇太極的伏兵截擊,後有多爾袞的部隊追殺,起初明軍還能支持,後來越逃越驚慌,越驚慌越亂,幾乎成了各自逃生。他們看見有燈光的地方就避開,以為沒有燈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實沒有燈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著伏兵,隻要呐喊一聲,明軍就鳥驚獸竄,毫無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殺、被俘,但幾個總兵官總算都各自率領一部分人馬衝了出去。他們這幾起人馬未能衝破清兵包圍,所以又跑了回來。

洪承疇立即下令總督標營和曹變蛟、王廷臣、白廣恩三位總兵的大部分人馬撤退到鬆山堡外,分立十來個營寨,趕築堡壘、炮台,外邊掘了壕溝。而在原來的駐守處留下曹變蛟的一部分人馬,死守營寨,與鬆山堡互為犄角。逃回的幾起人馬由曹變蛟等收容在自己營裏。退到鬆山堡外的人馬連同原來駐守鬆山的和留駐大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約三四萬人。

這一天,洪承疇派出許多遊騎,又放出許多細作,去偵察敵情。下午,遊騎和細作陸續回來,知道吳三桂等率的人馬雖然有很大損失,但尚有數萬之眾,都已退到杏山寨外紮營。

清兵將他們包圍起來,並不敢猛烈進攻。倒是那些潰散的人馬,有的跑到海邊,被清兵到處搜殺,死傷甚慘。海邊情況也很混亂,已經被清兵插進去一支騎兵,攻占了媽媽頭山,把海岸和鬆山隔斷。

洪承疇急於要知道張若麒是否平安,但人們都說“不知道”,隻知道海邊死了很多人。洪承疇心中非常擔憂。他想,現在人馬已經跑走那麼多,損失這麼重,如果欽派的張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交代?但事已如此,也隻好聽之任之。現在惟有趕快想辦法,讓大軍不再遭受損失,平安退回寧遠。

當晚,他吩咐鬆山附近的駐軍飽餐一頓。一更以後,他派曹變蛟、白廣恩率領二萬多人馬,向駐在鬆山和杏山之間的清兵大營,也就是皇太極的禦營,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勝利後,正在追擊搜抄那些逃散的明軍,禦營裏的人馬不會很多。如果突然攻進皇太極的營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軍聽見清兵禦營中喊殺聲起,一定會回過來兩麵夾擊。隻要鬆山、杏山這兩股兵聯成一氣,就可以打敗清兵。他親自送白廣恩和曹變蛟出發,把許多希望都寄托在這一仗上。

不久以後,隻聽見清營那邊殺聲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馬前往增援。但是殺到半夜,白廣恩、曹變蛟又率兵紛紛退回鬆山堡下。原來皇太極一到鬆、杏之間紮下禦營,就將禦營周圍的炮台、壕溝築得十分堅固,而且把精兵都擺在禦營周圍,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處,先立於不敗之地。因此曹變蛟、白廣恩前去劫營,反而吃了不小虧,混戰半夜,隻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吳三桂等五個總兵官,聽見殺聲突起,不僅沒有率師來跟曹變蛟等合手,反而驚慌逃竄,直往高橋奔走,遭到高橋一帶清兵的截殺,四下潰散。吳三桂等總兵官隻帶著少數親隨和很少的騎兵衝殺出來,逃往寧遠。

洪承疇得到這些戰報後,知道打通杏山這條路已經不可能了。現在聚集在鬆山周圍的人馬還相當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糧食馬上會吃光;如果都走,鬆山堡必然失守;鬆山堡失守,錦州也跟著完了。這天後半夜,他把重要武將包括總兵、副將、參將和道員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帳中,向大家說: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總兵官,將近十萬人,號稱十三萬,來援救錦州,不意有今日之敗!現在,如果我們大家都留駐此地,糧食馬上要吃盡;如果都走,鬆山必然失守。我想來想去,今夜乘敵人不備,可以馬上突圍,但不能全走。我身為總督大臣,奉命援救錦州,大功未就,應該死守鬆山孤城,等候朝命。倘無援兵前來,不肖當為封疆而死。你們各位將領中,王總兵隨我留下,其餘人馬都由白總兵、曹總兵率領,四更突圍出去。到寧遠以後,整編人馬,等待皇上再派援軍,回救鬆山、杏山,進解錦州之圍。”大家一聽說洪承疇要留下,紛紛表示反對。都說:“大人身係國家安危,萬不可留駐此地。寧肯我們留下,也要請大人今夜突圍。”洪承疇心裏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圍,縱然能夠保全數萬軍隊,也必然會被崇禎殺掉。與其死於國法,不如死於此地。但這種想法,他不願說出來,隻說道:

“我以十萬之眾來救錦州,喪師而回,有何麵目再見天子?我決意死守此地!你們各位努力,歸報天子,重整人馬,來救錦州。倘若我在這裏,能使鬆山堅持數月,必可等待諸君再來,內外夾擊。隻要諸君再來,解錦州之圍仍然有望。”眾人見他主意堅定,不好再勸。隻有曹變蛟站出來說:

“大人!我看還是讓白將軍一個人回去,我和王將軍一起留下,隨大人死守鬆山。”“不必了,有一個總兵官隨我留在這裏就可以了。”“大人,不然。戰爭之事,吉凶難說。如果隻有一個大將留在這裏,萬一失利,或有死傷,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總兵兩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個或死或傷,尚有一人可以指揮作戰。請大人萬萬俯允!卑職追隨大人多年,今日鬆山被困,決不離開大人!”洪承疇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來說:“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隨大人來救錦州。今日情況如此,民仰願隨大人死守鬆山,決不離開鬆山一步。”還有許多文職道員、幕僚也都紛紛懇求,願隨洪承疇死守鬆山。洪承疇非常感動,想了片刻,說:

“目前情況這樣緊急,不能爭執不休。需要出敵不意,該走的人馬四更必須出發。現在就請白將軍率鬆山人馬的三分之二突圍出去,為國家保存這點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將軍、曹將軍率領,隨我死守鬆山,等待朝廷援軍再來。”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數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讓其他文職官員和幕僚們一起隨白廣恩突圍。

這樣決定之後,他就根據敵人白天分布的情況,指示白廣恩離開鬆山後,不要走敵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條叫做國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遠遠地繞過高橋。他一再囑咐白廣恩,撤退時一定不要亂;幾萬人的部隊,隻要自己不亂,敵人必不敢貿然來攻;縱然來攻,也難得逞。

他又同幾位總兵、副將、參將等官員一起,把留下來的部隊人數合計了一下。知道鬆山堡內原有兩三千駐軍,為首的是副將夏承德,另外還有一位總兵官,是祖大壽的堂兄弟,名叫祖大樂,人馬已經沒有了,隻有幾百親兵隨在身邊。洪承疇把鬆山的糧食和人馬通盤計算一下,決定讓白廣恩帶走更多的人馬,隻留下萬把人防守鬆山,這萬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馬在內。

四更時候,洪承疇親自送白廣恩出發,又一再叮囑他路上避免與敵作戰,不要使人馬潰散,回到寧遠後,別的總兵官的人馬,仍讓他們回去歸隊,留下自己的人馬,等候朝廷命令。

白廣恩率著人馬出發後,洪承疇又派出少數騎兵追隨在後邊,看他們能否平安突圍,直到得知他們確已順利突圍出去,他才放下心來。隨即他又同邱民仰、曹變蛟、王廷臣等商談了一陣,決定讓邱民仰帶著少數標營人馬和一些文職人員駐在鬆山堡內,他自己率領其餘人馬留駐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紮下營寨,準備抵禦清兵。現在解救錦州之圍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他所期待的隻是朝廷能夠重整人馬前來援救,但這種期待,在他自己看來也很渺茫。他在心中歎息說: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軍?從何處再征到眾多糧餉?唉,望梅止渴!”張若麒三四天前來到海邊以後,並沒有立即過問保護糧運的事。他幹的第一件事是同馬紹愉一起,找到一條很大的漁船,給了漁民一些糧食和銀子,派幾個親信兵丁和家奴駐守船上,以備萬一。早在他以前盛氣淩人地催促洪承疇進攻的時候,他已經暗暗地同馬紹愉商定,要從海上找一條退路。前晚,當他獲知筆架山的軍糧被奪,明軍準備退回寧遠的消息後,他更確信這條漁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當戰事開始緊張起來,清兵攻奪小筆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時,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馬紹愉和一些親信隨從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錨。

那些潰逃到海邊的部隊和原來在海岸上保護糧運的部隊,在清兵的猛攻下,紛紛往海灘敗退。洪承疇派給張若麒的二百名護衛,也站在離漁船十幾丈遠的沙灘上,保衛著漁船。當清兵進行最後衝擊的時候,明軍繼續往水邊退去。因為正是潮落的時候,漁船起了錨,隨著落潮向海裏退去,但並沒有撐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著。而士兵們,不管是潰敗下來的,還是保護張若麒的,也都跟著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們越退水越大,沙越軟,行動也越是困難。

清兵騎在馬上,直向退走的明軍射箭。明軍也用箭來回射。後半夜潮水漲了,漲得很快,加上風力,漸漸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還繼續往上漲,並且起了風浪。

清兵趁這個時候,又猛烈地射箭。明軍起初還回射,後來人站不穩了,弓被水浸濕了,弓弦軟了,鬆了,箭射不出來了,縱然射出來,也射不很遠。清兵的箭像飛蝗般地射過來,許多人已經中箭,漂浮在海麵,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將領還在督陣,預備向岸上衝去,但是已經不可能了。盡管在平時,這些將領和士兵之間有許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別是有些將領侵吞了士兵的軍餉,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切都忘記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殺死。還有些將領平時對士兵多少有些感情,這時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們前麵,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清兵射來的箭,保護自己的長官。許多士兵在將領前麵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衝走,而最後將領們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麵。

張若麒直到最後潮水完全漲起的時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幾個布帆完全撐起來,乘著風勢,揚帆而去。有些士兵和將領多少識些水性,看見張若麒的漁船經過,一麵呼救,一麵遊過去,但張若麒全然不理。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邊,趕緊用手攀援船舷,一麵呼救,一麵往上爬。船上的親隨都望著張若麒。張若麒下令用刀劍向那些人的頭和手砍去。霎時間船上落了許多手指頭,還落下一些手。船就在漂蕩的死屍和活人中衝開了一條路,直向東南駛去。

張若麒坐在船艙裏,想著既然筆架山的軍糧被奪,那裏很可能會有清兵的船隻,得繞過去才好。果然到拂曉時,他遙見筆架山插著清軍的旗幟,也有船隻停在那裏。於是他吩咐漁船繼續往東,深入海中,遠遠地繞過筆架山,然後再轉向寧遠方向駛去。他也準備著,如果寧遠和覺華島也已經被清兵占領,他就漂渡渤海,到山東登州上岸。他一麵向著茫茫大海張望,一麵已經打好一個腹稿,準備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寧遠,還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這一次失敗的責任完全推到洪承疇身上,痛責洪承疇不聽他的勸告,未能在皇太極到來之前,全力向清軍進攻,坐失戰機,才有此敗。

這時,在夜晚發生過戰鬥的海邊,潮水還在繼續往上漲,由於風勢,有些死屍已經開始向岸上衝來。後來,當潮水又退下去的時候,在海邊,在沙灘上,幾乎到處都是七橫八豎的死屍。另外也有很多死屍又隨著潮水退去,遠遠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麵的野鴨子,這裏一片,那裏一團,在陽光下隨著浪潮漂動。

清兵已經從海邊退走,海灘上一片寂靜,隻偶爾有白鶴和海鷗飛來,盤旋一陣,不忍落下,發出淒涼叫聲,重向遠處飛去。

岸上,仍不時地有飛騎馳來,察看一番。他們是洪承疇派來打探張若麒的情況的。他們不知道張若麒已經乘著漁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許是不幸被俘,也許是為保護糧草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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