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胡思亂想,一位侍從官員進來,打千稟道:

“王爺,憨王派三位官員前來傳諭!”自從七月下旬以來,皇太極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錦州戰場,原來打算要去葉赫地方打獵,也隻好取消了。他幾乎每天都接到從圍困錦州的軍中送來的密報,對於洪承疇統率的明軍如何向鬆山附近集中,兵勢如何強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於向錦州戰場增援,也不向多爾袞等宣示他的作戰方略。沈陽城中,表麵平靜,實際上逐日在增加緊張。不斷地有使者帶著他的密旨(多是口諭),夜間或黎明從盛京出發,分赴滿洲和蒙古各部,調集人馬。

他所任用的統兵作戰的滿族親貴,都是富有朝氣的年輕人,起小就在戰爭生活中鍛煉,不打仗的時候,就借助大規模的圍獵練習騎射和指揮戰爭。這些分領八旗的年輕貴族,從親王、郡王到貝勒、貝子,在重大事情上沒有人敢向他隱瞞實情。有時倘若有小的隱瞞,事後常有人向他稟報,他就分別輕重處罰。他一貫賞罰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賞多爾袞的統兵作戰才能,幾個月前將多爾袞降為郡王,隻是對其圍困錦州不力暫施薄罰,打算不久後軍事勝利,仍恢複多爾袞的親王爵位。他很重視這一仗,希望這一仗能夠按照他的想法打勝,為下一步進兵長城以南掃清障礙。如果能夠活捉洪承疇,那就更使他稱心如願。

近來,由於明軍的大舉援救錦州,在沈陽城中引起來很大震動。民間有不少謠言說南朝的兵力如何強大,準備的糧餉如何充足,還說洪承疇是一個如何有閱曆、有韜略的統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眾位大將的愛戴,不可等閑視之。在朝臣中,也有許多滿漢官員擔心洪承疇倘若將錦州解圍,從此以後,遼河以西就會處處不得安寧。皇太極對於盛京臣民的擔心和各種謠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時,他對群臣說:

“我所擔心的不是洪承疇率領十三萬人馬全力來救錦州,倒是擔心他不肯將全部人馬開來。他將人馬全部開來,我們就可以一戰成功,叫南朝再也沒力量派兵來山海關外,連關內也從此空虛!”這種充滿自信的語言決不是故意對群臣鼓氣,而確是說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極的這種氣概是在長期的戰爭和勝利中形成的。從三十六歲起他繼承皇位,一直不停頓地開疆拓土,創建大業,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他的父親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憑著血戰一生,將滿洲的一個小小的部落變成遼河流域的統治民族,草創了一個兵力強盛的小小王國,不愧為當時我國北部眾多文化落後的遊牧部落中“應運而生”的傑出人物,這個“運”就是曆史所提供的各種條件。皇太極發揚了努爾哈赤的傑出特點,而在政治才能和軍事才能兩方麵更為成熟。他不斷招降和重用漢人協助他創建國家的工作,積極吸收高度發達的漢族封建文化為他所用。他繼承努爾哈赤已經開始的各種具有遠見的措施,努力發展生產。

在他的統治時期,已經使他所屬的遊牧部落在遼河流域定居下來,變成以農業經濟為主體,同時還發展了各種戰爭和生活所需的手工業,包括製造大炮的手工業在內。當然,在發展農業和手工業方麵,要大量依靠俘虜的、擄掠的、投順的和原來居住在遼河流域的漢人來貢獻生產知識、經驗和勞力,並且要將一部分家庭奴隸解放為農業生產力。從努爾哈赤晚年開始,經過皇太極統治的十六年,不過三十年的時間,滿族社會以極快的速度從奴隸製演變為封建製,這是曆史上罕見的進步。在軍事上,他征服和統一了蒙古族的各個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國東北直到黑龍江以北的眾多少數民族部落,都在開始叫後金國、後來改稱大清國的統一之下,成為一個新的女真民族又稱做滿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鮮,迫使朝鮮脫離了同明朝的密切關係,成為清國的臣屬,為清國提供糧食和其他物資,有時還被迫支付人力。這對朝鮮來說是侵略和壓迫,但對清國來說,卻鞏固了他進行擴張戰爭所處的地位。當時清國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極自己所誇耀的:“自東北海濱,迄西北海濱,其間使犬使鹿之邦,及產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種、漁獵為生之俗,厄魯特部落,以至斡難河源,遠邇諸國,在在臣服。”這樣,他對明朝來說是一個崛起的強敵和大患;對以滿族為主體的東北少數民族來說,是一個推動社會發展的傑出人物;對朝鮮來說是一個侵略者;對偉大中國的整體發展來說,則有不可磨滅的貢獻。現在他剛剛五十歲,雖然已經發胖,也開始有了暗病,有時胸悶,頭暈,但從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滿麵紅光,雙目有神。因為他正處在一生事業接近高峰的時候,因此無論在行動上,談話中,他都表現出信心十足、躊躇滿誌。

當他得到多爾袞和豪格的馳奏,知道洪承疇親率八個總兵官已經全部到達鬆山一帶,越過了大架山,占據鬆山,正在向錦州進逼時,他認為時機已到,再不親自前去,多爾袞等可能吃虧。於是他決定八月十一日,率領新召集到盛京的三萬人馬啟程,今夜馳赴鬆山一帶。

一個小小的意外發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別多。盡管後妃們和王公大臣們為他求過神,許過願,薩滿們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幾種草藥,但流血仍然不止。本來選定八月十一日是個出征吉利的日子,卻不能動身,隻好推遲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遲到十五日。由於前方軍情緊急,他不能再推遲了,不得已帶兵啟程。這天辰牌時候,皇太極帶著隨征的諸王、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撫近門,走進堂子,在海螺和角聲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然後率領三萬大軍啟程,向錦州進發。

隨行的人除滿、蒙諸王、貝勒和滿漢大臣、醫生和薩滿之外,還有朝鮮國王的世子、大公、質子以及他們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舉行較大規模的打獵,皇太極總是命朝鮮世子等奉陪。這一次去同明軍決戰,他也要帶著他們,目的是讓將來要繼承朝鮮國王位的李〔氵(山王)〕及其左右臣仆,親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他最寵愛的關雎宮宸妃博爾濟吉特氏獨蒙特許,騎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遼河西岸的一個地方,照料他服下湯藥。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馬走了很遠,才眼淚汪汪地勒轉馬頭,在婢女和護衛的簇擁中返回沈陽。

皇太極的鼻血還沒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幾天流得那麼凶了。流的時候就用一個盤子在馬上接住,繼續行軍。這樣又斷斷續續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開始好起來,心情愉快。為著趕路,晚上宿營很遲。那天晚上,諸王、貝勒、大臣照例到禦帳中向他請安,祭神,看薩滿跳神念咒,然後坐下來共議軍國大事,主要是對明軍的圍攻之策。皇太極笑道:

“我但恐敵人聽說我親自來到,會從錦州和鬆山一帶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敵兵不逃,我必令你們大破此敵,好像放開獵犬追逐逃跑的野獸一樣。獲勝很容易,不會叫你們多受勞苦。我那些已經決定的攻戰辦法,你們都知道,可千萬不要違背,不要誤事,好生記著!”隨他出征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多羅貝勒多鐸等一齊向他奏道:

“請憨王慢慢兒走,讓臣等先趕往鬆山。”皇太極搖搖頭說:“行軍打仗嘛,為的是克敵製勝,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飛啊,就要飛去,怎麼要我慢走!”一連走了幾天。八月十九日黃昏,皇太極到了鬆山附近的臥龍山。他打算在臥龍山休息半夜,再繼續前進,插到明軍背後,將他的禦營擺在塔山北邊不遠的高橋。這樣,就將十萬明軍的退路截斷了。這是很大膽的一著。決定之後,他就派遣內院大學士剛林、學士羅碩去見多爾袞和豪格,傳達他的口諭:“我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額真拜尹圖、多羅額駙英俄爾岱帶的兵,還有科爾沁土謝圖親王的兵、察哈爾瑣諾木衛察桑等帶的兵,先到高橋駐營。等我到的時候,就可以把鬆山、杏山一起合圍。”於是剛林等人騎馬出發了。

圍困錦州的諸王、貝勒、大臣和將士們聽說老憨王禦駕親來,勇氣陡然大增,到處一片歡呼。但多爾袞和豪格對於憨王駐兵高橋一事卻很不放心,因此又讓剛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陳他們的意見,說:

“現在聖駕已經來到,臣等勇氣倍增,惟有勇躍進擊,為國家建立大功。靠著皇上天威,臣等決不害怕敵人。可是軍中形勢,不得不對皇上說清楚。目前明朝新來的人馬眾多,臣等幾個月來圍困錦州,屢經攻戰,將士也有不少損傷。現在皇上說要先在高橋駐營,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敵兵為我們逼迫得緊,約會錦州、鬆山的兵內外夾攻,協力死戰,萬一我軍有失,就不好辦了。不如皇上暫且駐在鬆山、杏山之間,不要駐到高橋,這樣就安全了。隻要憨王萬安,臣等作戰也會有更大的勇氣。”皇太極聽了,覺得他們的話有道理,就決定把他的禦營駐在鬆山、杏山之間。隨即又派剛林等去告訴多爾袞和豪格:

“我若在鬆山、杏山之間駐營,敵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會俘虜、斬獲得那麼多。既然你們勸我不駐在高橋,也隻好如此吧。”之後,他就繼續率領大軍進發,往鬆山、杏山之間前去。沿路的諸王、貝勒、將士們看見他前邊的簡單儀仗隊和前隊騎兵,知道是憨王經過,人人歡躍,遠近發出來用滿洲語呼喊“萬歲”的聲音。

八月二十日淩晨,洪承疇還不知道皇太極已經來到。他繼續指揮明軍向北猛攻,企圖與錦州守軍會師。鬆山東南隔著媽媽頭山、小淩河口的濱海一帶是接濟軍糧的地方,前天他已經在媽媽頭山和濱海處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張若麒自請偕馬紹愉等駐守海邊,保護糧運。洪承疇欣然同意,額外撥給二百精兵作為他的護衛。送他走的時候,洪承疇拉著他的手,囑咐說:

“張監軍,風聞虜酋將至,援兵也已陸續開到。我軍既到此地,隻能鼓勇向前,不能後退一步。稍微後退,則軍心動搖,敵兵乘機猛攻,我們就萬難保全。我輩受皇上知遇,為國家封疆安危所係,寧可死於沙場,不可死於西市。大軍決戰在即,糧道極為重要,務望先生努力!”今天黎明時候,洪承疇用兩萬步騎兵分為三道,向清兵營壘進攻。祖大壽在錦州城內聽見炮聲和喊殺聲,立即率兩千多步兵從錦州南門殺出,夾擊清軍。但清營壕溝既深,炮火又猛,明軍死傷枕藉,苦戰不得前進。洪承疇害怕人馬損失過多,隻好鳴鑼收兵。祖大壽也趕快攜帶著受傷的將士退回城內。清軍並不乘機反攻,隻派出零股遊騎在明軍紮營的地方窺探。下午酉時剛過,洪承疇正在籌劃夜間如何騷擾清營,忽然接到緊急稟報,說是數萬清兵已經截斷了鬆山、杏山之間的大道,一直殺到海邊,老憨王的禦營也駐在鬆、杏之間的一座小山坡上。沒有一頓飯的時候,又來一道急報,說是有數千敵騎襲占高橋,使杏山守軍陷於包圍,塔山也情勢危急。大約一更時候,洪承疇得到第三次急報:清兵包圍塔山,襲占了塔山海邊的筆架山,將堆積在筆架山上的全部軍糧奪去,而且派兵駐守。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洪承疇幾乎陷於絕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鎮靜,立即部署兵力,防備清兵從東邊、西邊、南邊三麵圍攻鬆山。同時他召集監軍張若麒和八位總兵官來到他的帳中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張若麒借口海邊吃緊不來。諸將因筆架山軍糧被敵人奪去,鬆、杏之間大道被敵人截斷,高橋鎮也被敵人占領,多主張殺開一條血路,回寧遠就糧。洪承疇派人飛馬去征詢監軍意見,旋即得到張若麒的回書,大意說:

“我兵連勝,今日鼓勇再勝,亦不為難。但鬆山之糧不足三日,且敵不但困錦,又複困鬆山。各帥既有回寧遠支糧再戰之議,似屬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接到這封書信以後,洪承疇同總兵、副將等繼續商議。諸將的意見有兩種:或主張今夜就同清兵決戰,殺回寧遠;或主張今夜休兵息馬,明日大戰。最後,洪承疇站起來,望一眼背在中軍身上的用黃緞裹著的尚方劍,然後看著大家,聲色嚴重地說道:

“往時,諸君俱曾矢忠報效朝廷,今日正是時機。目前我軍糧盡被圍,應該明告吏卒,不必隱諱,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戰亦死,隻有努力作戰一途。若能拚死一戰,或者還可僥幸萬一,打敗敵人。不肖決心明日親執桴鼓,督率全軍殺敵,作孤注一擲,上報君國。務望諸君一同盡力!”決定的突圍時間是在黎明,為的是天明後總兵官和各級將領容易掌握自己的部隊,也容易聽從大營指揮,且戰且走。關於行軍路線、先後次序、如何聽從總督旗號指揮,都在會議中作了決定。洪承疇親口訓示諸將:務要遵行,不得違誤。

諸將辭出後,洪承疇立即派人飛騎去接張若麒和馬紹愉速回行轅,以便在大軍保護下突圍。他又同遼東巡撫邱民仰和幾個重要幕僚繼續商議,估計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情況,想一些應付辦法。正在商議之間,忽然聽見大營外人喊馬嘶,一片混亂。洪承疇大驚,一躍而起,急忙向外問道:

“何事?何事?……”片刻之間,這種混亂蔓延到幾個地方,連他的標營寨中也開始波動,人聲嘈雜,隻是尚未像別處那樣混亂。中軍副將陳仲才突然慌張進帳,急急地說:

“請諸位大人趕快上馬,情勢不好!”洪承疇厲聲問道:“何事如此驚慌?快說!”陳仲才說:“大同總兵王樸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營中就率領人馬向西南逃跑。總兵楊國柱見大同人馬逃走,也率領他自己的人馬跟著逃跑。現在各營驚駭,勢同瓦解。情勢萬分危急,請大人趕快上馬,以備萬一。”洪承疇跺腳說:“該殺!該殺!你速去傳下嚴令,各營人馬不許驚慌亂動,務要力持鎮靜,各守營壘。督標營全體將士準備迎敵,隨本督在此死戰。總兵以下有敢棄寨而逃者,立斬不赦!”“是,遵令!”陳仲才回身便走。

遼東總兵曹變蛟帶著一群親兵騎馬奔來,到洪承疇帳前下馬,匆匆拱手施禮,大聲說:

“請大人立刻移營!敵人必定前來進攻大營。請大人速走!”洪承疇問:“現在留下未逃的還有幾營?”曹變蛟回答:“職鎮全營未動。王廷臣一營未動。白鎮一營未動。其餘各鎮有的已逃,有的很亂,情況不完全清楚。”“吳鎮一營如何?”“吳鎮營中人喊馬嘶,已經大亂。”一個將領跑到帳前,接著稟報:“稟製台大人:楊國柱的逃兵衝動吳營,吳鎮彈壓不住,被左右將領簇擁上馬,也向西南逃去。”忽然,從敵軍營中響起來戰鼓聲,角聲,海螺聲。接著,有千軍萬馬的奔騰聲,喊殺聲。大家都聽出來:一部分敵人在追趕逃軍;一部分敵人正向鬆山營寨衝來。曹變蛟向洪承疇催促說:

“請大人火速移營,由職鎮抵擋敵軍。”洪搖搖頭,說:“刻下敵人已近,不應移動一步。倘若移動一步,將士驚慌,互相擁擠踐踏,又無堡寨可守,必致全軍崩潰。”他向侍立身後的幾個中軍吩咐:“速去傳諭未逃的各營將士,嚴守營壘,準備迎敵。敵人如到近處,隻許用火器弓弩射死他們,不許出寨廝殺。敵退,不許追趕。有失去營寨的,總兵以上聽參,總兵以下斬首!”他又轉向曹變蛟,說:“曹將軍,你隨我作戰多年,為朝廷立過大功。今日尚未與敵交戰,王樸、楊國柱先逃,累及全軍,殊非我始料所及。我們以殘缺之師,對氣焰方張之敵,必須抱必死之心,與虜周旋,方能保數萬將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當為皇上封疆而死,鮮血灑在一處,決不苟且逃生!”“請大人放心。變蛟隻能作斷頭將軍,一不會逃,二不會降!”“敵人已近,你趕快回營去吧!”那天夜裏,清兵聽見明軍營中人喊馬嘶,亂糟糟的,知道發生了變故,但沒有料到有一部分人馬已經開始逃跑。多爾袞正在詫異,隨即得到探報,知道確實有一部分明軍已經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還不止一起,而是兩起,後麵還有人馬在跟著。由於月色不明,沒法知道人數多少。他判斷洪承疇會隨在這兩批人馬後邊突圍,一定還有很多人馬斷後。他同豪格略作商議,使豪格率領少數騎兵追趕和截殺已經逃走的明軍,他自己親率兩萬名步騎兵向洪承疇的大營進攻,希望趁洪承疇開始出寨的混亂時候一舉將明軍的主力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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