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兵圍攻錦州的主帥是多羅睿郡王多爾袞。他是皇太極的異母兄弟。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多爾袞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歲,為人機警果斷,敢於任事,善於用兵,深得皇太極的喜愛。皇太極於天聰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爾蒙古族多羅特部,多爾袞十七歲,在戰爭中立了大功,顯露了他智勇兼備的非凡才能。皇太極賜給他一個褒美的稱號墨爾根代青,連封爵一起就稱做墨爾根代青貝勒。後來晉位王爵,人們稱他為墨爾根王。在愛新覺羅氏眾多親王、郡王和貝勒、貝子中,都沒有得過這樣美稱。去年在圍困錦州的戰爭中他處事未能盡如皇太極的意,幾個月前被降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豪格,也同時降為郡王。
多爾袞從十七歲起就開始領兵打仗,建立戰功,二十歲掌清國吏部的事,但以後仍以領兵打仗為主。崇禎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領清兵由牆子嶺、青山口打進長城,深入畿輔,在巨鹿的蒿水橋大敗明軍,殺死盧象升,然後轉入山東,破濟南,俘虜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領飽掠的滿洲兵經過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長城。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幾十座府、州、縣城池,俘虜去的漢族男女四五十萬。
從去年起,他奉命在錦州、鬆山、杏山一帶與明軍作戰,圍困錦州。今年以來,對錦州的圍困更加緊了,同時還要準備抵擋洪承疇統率明朝的援軍來到。他和豪格統率的部隊以滿洲人為主體,包括蒙古人、漢人、少數朝鮮人,大約不到三四萬,雖然比較精強,但人數上比明朝的援軍差得很遠。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疇交過手,隻曉得洪承疇在明朝任總督多年,較有戰爭閱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高位和虛名的大臣可比。他還知道洪承疇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糧草也充足,這些情況都是當年的盧象升萬萬比不上的。
最近以來,他一直注視著明朝援軍的動向,知道明軍在向鬆山一帶集結,已經基本完成。這幾天又哄傳洪承疇已從寧遠來到鬆山,決心與清軍決戰,以解錦州之圍。他感到不可輕敵。為了探聽明軍虛實,他幾次派出小規模的騎兵和步兵向鬆山附近的明軍進行試探性的攻擊,結果互有殺傷,清軍沒有占到什麼便宜。
這天,他把豪格叫到帳中,屏退閑人,商議對明軍作戰的事。
豪格比多爾袞小兩歲。他雖然是皇太極的長子,但滿洲製度不像漢族那樣“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將來究竟誰是繼承皇位的人,完全說不定,因此豪格在多爾袞麵前沒有皇儲的地位,而隻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說話。雖然他內心對多爾袞懷有忌妒和不滿情緒,但表麵上總是十分恭敬,凡事都聽多爾袞的。他兩人都喜愛吸旱煙,都有一根很精致名貴的旱煙袋,平時帶在腰間。這時他們一邊吸煙一邊談話,氈帳中飄散著灰色的輕煙和強烈的煙草氣味。
他們從幾天來兩軍的小規模接觸談起,一直談到今後的作戰方略,商量了很久。盡管他們都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一向不把明軍放在眼裏,可是這一次情況大大不同,因此對於這一仗到底應該怎麼打,他們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爾袞說:“幾天來打了幾仗,雙方都隻出動了幾百人,昨天出得多一點,也不過一兩千人。可以看出,南軍的士氣比往日高了,像是認真打仗的樣兒。南朝的兵將,從前遇到我軍,有時一接仗就潰了,有時不等接仗就逃了,總是避戰。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頂著打。豪格,你說是麼?”豪格說:“叔王說的是,昨天我親自參加作戰,也感到這次明軍確非往日可比。”“你估計洪承疇下一步會怎樣打法?”“我還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爺,你看呢?”多爾袞說道:“依我看啊,洪承疇有兩種打法,可是我拿不準他用哪一種。一種是穩紮穩打的辦法,就是先占領鬆山附近的有利地勢,這一點他們已經做到啦。現在從鬆山到大架山,已經布滿了明朝的人馬。倘若明軍在占領有利地勢後,暫時不向錦州進逼,隻打通海邊的運糧大道,從海上向困守在錦州的祖大壽接濟糧食。這樣,錦州的防守就會格外堅固,鬆山一帶的陣地也會很快鞏固起來。那時,我們腹背受敵,很是不利。我擔心洪承疇會采用這種打法。他不向我們立即猛攻,隻是深溝高壘,與我們長期相持,拖到冬天,對我們就……就很不利了。”說到這裏,多爾袞向豪格望了一會兒,看見豪格隻是很注意地聽著,沒有插話,他繼續說下去:
“圍攻錦州已經一年,我軍士氣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氣會更加低落。我們的糧食全靠朝鮮接濟,如今朝鮮天旱,聽說朝鮮國王李倧不斷上表訴苦,懇求減免征糧。遼東這一帶也是長久幹旱,自然不會供應大軍糧草,如到冬天,朝鮮的糧食接濟不上來,遼東本地又無糧草。如何能夠對抗明軍?我擔心洪承疇在打仗上是個有經驗的人,看見從前明軍屢次貿然進兵吃了敗仗,會走這步穩棋。”豪格問道:“叔王剛剛說洪承疇可能有兩種打法,另一種是怎樣打法呢?”多爾袞說:“另一種打法就是洪承疇倚仗人馬眾多,依靠鬆山地利,全力向我們猛攻,命祖大壽也從錦州出來接應。”“我看洪承疇準是這麼打法。”“你怎麼能夠斷定?”“他現在兵多糧足,當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氣兒為錦州解圍,把祖大壽救出。聽說南朝欽派一位姓張的總監軍隨軍前來,催戰得急。”多爾袞搖頭說:“我擔心洪承疇閱曆豐富,是一個很穩重的人。”“不,叔王爺。不管洪承疇多麼小心穩重,頂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隻好向我進攻,決不會用穩紮穩打的辦法。你等著瞧,他會向我軍陣地猛衝猛打,妄想一戰成功。”多爾袞笑道:“你這麼說還有點道理。要是洪承疇這樣打法,我就不怕了。”豪格輕輕搖頭說:“他就是這樣打,我也擔心哪!他現在確實人馬多,不同往日。叔王爺擔心他穩紮穩打,我倒擔心他現在拚命猛攻,祖大壽又從錦州出來,兩麵夾攻我軍。”多爾袞將白銅煙袋鍋照地上磕了兩下,磕淨灰燼,說道:“你隻看到他們人馬多,這一次士氣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們的營壘很堅固,每座營寨前麵都挖有很深的壕溝。如果我們堅守,他想攻過來同祖大壽會師很不容易。隻要我們堅守幾天,憨王爺再派一支人馬來援,我們就必然大勝,洪承疇就吃不消了。”豪格想了一下,笑著點頭,說:“叔王爺說的有理。既然他會全力猛攻,我看現在隻能一麵堅守,一麵派人速回盛京,請求憨王爺趕快增援。”“這是最好的主意。我們如有一二萬人馬前來增援,就完全可以打敗洪承疇。”商量已定,他們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幾天以後,盛京的援兵來到錦州城外,卻隻有幾千人。老憨王皇太極派了一名內院學士名叫額色黑的,來向他們傳達口諭,說道:
“敵人若來侵犯啊,你們兩個王爺可不要同敵人大打,隻看準時機把他們趕走就算了。明軍要是不來侵犯啊,你們千萬不要輕動。你們要守定自己的陣地,不要隨隨便便出戰。”多爾袞這時明白了皇太極是在等待時機,以便一戰把洪承疇消滅在鬆山附近。同時他也明白,皇太極是要親自前來對付洪承疇,所以隻給他派來幾千援兵,又一再叮囑他“堅守”。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爾袞是這麼一個人,他有極大的野心,遠非一般將領可比。首先,他希望從他的手中為清國征服鄰國,擴充疆土,恢複大金朝盛世局麵。這樣的雄心,在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當他還隻有二十二歲的時候,皇太極曾經問他:現在我國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鮮,又想征服明國,又想平定察哈爾,這三件大事,你看應該先做哪一件?多爾袞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憨王,我看應該先征服明國為是。我們遲早要進入關內,要恢複大金朝的江山,這是根本大計。”皇太極笑著問:“如何能征服明國?”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說:“應該整頓兵馬,趕在莊稼熟的時候,進入長城,圍困北京,將北京周圍的城池、堡壘,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這樣長期圍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敝,我們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黃河。”皇太極當時雖然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卻很賞識他這恢複金朝盛世局麵的宏圖遠略。皇太極曾經讓他的懂得滿文的漢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學士們,將《四書》和《三國演義》翻譯成滿文。在滿文的《三國演義》印出來後,他特地先賜給多爾袞一部,要多爾袞好好讀《三國演義》,學習兵法韜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對多爾袞的特別看重。從那時起又過了兩年,由於多爾袞戰功卓著,便晉封為墨爾根代青貝勒,後來晉爵親王。因為這時漢族的製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滿族學習采用,所以多爾袞的封號用漢文寫就成了睿親王。就在這一年,皇太極讓多爾袞隨著他帶兵侵略朝鮮,占領了朝鮮的江華島,俘虜了逃避在島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鮮國王李倧投降。班師回來的時候,皇太極命多爾袞約束後軍,帶著作為人質的朝鮮國王的世子李〔氵(山王)〕、另一個兒子李淏和幾個大臣的兒子返回盛京。在這一次戰役中,多爾袞為清國建立了赫赫戰功,那時他才二十五歲。
他曾經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軍事的腐敗情況,也知道洪承疇目前雖然兵力強盛,但士氣不能持久,所以他想隻要再給他二萬精兵,他就能夠打敗洪承疇的援錦之師。倘若由他一手指揮人馬奪取這一重大勝利,他就將為國家建立不朽的功勳。因此想到皇太極將要親自率軍前來,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盡管如此,他表麵上仍然裝作沒有領會憨王的用意,又將豪格叫到帳中,商議如何再請求憨王增兵。
豪格雖然不希望多爾袞獨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父親皇太極親自前來指揮戰爭。他希望能讓他和多爾袞一起來指揮這一戰爭,打敗明朝的十三萬援兵,建立大功,恢複親王稱號。他們兩人都互相提防,沒有說出各自的真心話,不過卻一致認為,隻要有了援軍,打敗明軍不難。援軍也不需要太多,隻要再增加二萬人馬就夠了。經過一番商議,他們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請求憨王派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馬來援。濟爾哈朗的父親是努爾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極、多爾袞是從兄弟。多爾袞認為,如果派濟爾哈朗來,仍然隻能做他的副手,而不會奪去他的主帥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這一建議。
多爾袞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從一清早起,他就到各處巡視營壘,又連續傳見在鬆山、錦州一帶的各貝勒、貝子、固山額真,以及隨軍前來的重要牛錄章京等領兵和管事首領,當麵指示作戰機宜,剛才又同豪格議論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陣,再去高橋一帶視察。他吩咐戈什哈,除非有緊急重要的事兒,什麼人也不要前來見他。自從他明白老憨王皇太極可能親自來指揮作戰,他的心中忽然產生了極其隱秘的煩惱。他本來想躺下去睡一陣,但因為那種不能對任何人流露的煩惱,他的睡意跑了,獨自坐在帳中,慢騰騰地吸著煙袋。
他對皇太極忠心擁戴,同時也十分害怕。皇太極去年對他的處罰,他表麵上心悅誠服,實際內心中懷著委屈。當時因許多人馬包圍錦州,清兵攻不進去,明兵無力出擊,成了相持拖延局麵。他同諸王、貝勒們商議之後,由他做主,向後移至距城三十裏處駐營,又令每一旗派一將校率領,每一牛錄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製備衣甲。皇太極大怒,派濟爾哈朗代他領兵,傳諭嚴厲責備,問道:“我原來命你們從遠處步步向錦州靠近,將錦州死死圍困。如今啊你們反而離城很遠紮營,敵人必定會多運糧草入城,何時能得錦州?
”多爾袞請使者代他回話:“原來駐紮的地方,草已經光了。是臣倡議向後移營,有草牧馬,罪實在臣。請老憨王治罪!”皇太極又派人傳諭:“我愛你超過了所有子弟,賞賜也特別厚。如今你這樣違命,你看我應如何治你的罪?”多爾袞自己說他犯了該死的罪。皇太極將他和豪格降為郡王,罰了他一萬兩銀子,奪了他兩牛錄的人。這件事使多爾袞今天回想起來還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會有人在老憨的身邊說他的壞話,所以老憨要親來指揮作戰?……
一個四十多歲的、多年服侍他的葉赫族包衣羅托進來,跪下一隻腿問道:“王爺,該用飯了,現在就端上來麼?”多爾袞問道:“朝鮮進貢的那種甜酒還有麼?”包衣羅托說:“王爺,您忘了?今日是大妃的忌日。雖說已經整整滿十五年啦,可是每逢這一天,您總是不肯喝酒的。”多爾袞的心中一動,說道:“這幾天軍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羅托!”羅托見多爾袞臉色陰沉,接著勸解說:“王爺那時才十四歲,這十五年為我們大清國立了許多汗馬功勞。大福晉在天上一定十分高興,不枉她的殉葬盡節。王爺,這歲月過的真快!”多爾袞說:“羅托,你還不算老,變得像老年人一樣囉嗦!”羅托退出以後,多爾袞磕去了煙灰,等待飯菜上來。十多年來,他一則忙於為清國南征北戰;二則朝廷上圍繞著皇太極這位雄才大略的統治者勾心鬥角;三則他自己不到二十歲就有了福晉和三位側福晉,很少再想念母親,隻在她的忌日避免飲酒。今日經羅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湧上心頭。那一年是天命十一年,他虛歲十四歲。太祖努爾哈赤攻寧遠不克,人馬損失較重,退回盛京時半路患病,死在渾河船上。他臨死前將大妃納喇阿巴亥召去,遺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後,大妃不願死。可是皇太極已經即位憨王,催促她趕快自盡。她拖延了一兩天,被逼無奈,隻好自盡。在自盡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貴的首飾,人們很少看見她那樣盛裝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皇太極答應了她的要求,命他們三人去見母親,並且麵諭他們勸母親趕快自盡。他們到了母親麵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說話,可是他們的心中慘痛萬分。特別是多爾袞同多鐸的年紀較小,最為母親鍾愛。她一手拉著多爾袞,一手拉著多鐸,痛哭不止。他們也哭,卻勸母親自盡。在他們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遺命殉葬,不要違抗,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他們又確實愛母親,可憐母親,不忍心母親自盡。所以從那時以後,多爾袞當著別人的麵,不敢流露思念母親的話,怕傳到皇太極的耳朵裏,但是最初兩三年,他在暗中卻哭過多次,在夜間常常夢見母親。
飯菜端上來了。多爾袞為著要趕往高橋一帶去察看明軍營壘,不再想這段悲慘的往事,趕快吃飯。可是不知怎麼,他想到皇太極近來的身體不好,說不定在幾年內會死去。他心中閑想:他會要哪位妃殉葬呢?他會要誰繼他為憨王呀?他決不會使豪格和其他諸子襲位。如今最受寵的是關雎宮宸妃和永福宮莊妃。宸妃生過一個兒子,活到兩歲就死了。莊妃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臨,今年五歲,最受憨王喜愛,可能憨王臨死時會讓這個小孩子承襲皇位。……他沒有往下多想,隻覺得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襲位;倘若豪格襲位,他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
忽然,他的眼前現出來莊妃的影子,不覺從眼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他認為她確實生得很美,看來十分端莊,卻在一雙眼睛中含有無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晉,她也很美,神態不像莊妃高貴,眉眼卻像莊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