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當傅宗龍和楊文嶽兩位總督被崇禎督催著向汝寧府地方進兵時,洪承疇也被催逼著向錦州進兵。關外的和關內的兩支人馬的作戰行動都牢牢地受著住在紫禁城內的皇帝控製,而洪承疇比傅宗龍等更為被動,更為不得已將援救錦州的大軍投入戰鬥。

卻說七月將盡時候,在寧遠城外的曠野裏和連綿不斷的山崗上,草木已經開始變黃。這裏的秋天本來就比關內來得早,加上今年夏季幹旱,影響了農事,田園一片荒涼,再加上四處大軍雲集,騾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來得更早。

寧遠--今遼寧省興城。

一日午後,申末酉初,海邊涼風陣陣,頗有關內的深秋味道。雖然隻有三四級風,海麵上的風浪卻是很大。放眼望去,一陣一陣的秋風,一陣一陣的浪濤,帶著白色浪尖,不停地向海岸衝來,衝擊著沙灘、礁石,也湧向覺華島,拍擊著覺華島的岸邊,飛濺起耀眼的銀花。這時候,運糧船和漁船,大部分都靠在覺華島邊的海灣處,躲避風浪,但也有些大船,滿載著糧食,鼓滿了白帆,繼續向北駛去。這些大船結隊繞過覺華島,向著塔山和高橋方麵前進,一部分已經靠在筆架山的岸邊,正在卸下糧食。

從海邊到寧遠城,每隔不遠,便有一個儲存軍糧的地方,四圍修著土寨、箭樓、碉堡,有不少明軍駐守,旗幟在風中飄揚。

洪承疇帶著一群將軍、幕僚和扈從兵士,立馬海邊,正回頭向覺華島和大海張望。他們是上午去覺華島的,剛剛乘船回來,要騎馬回城。因為風浪陡起,擔心糧船有失,所以立馬回顧。望了一陣,他頗為感慨地說:

“國家籌措軍糧很不容易,從海路運來,也不容易。現在風力還算平常,海上已經是波濤大作。可見渤海中常有糧船覆沒,不足為奇。”一個中年文官,騎馬立在旁邊。他是朝廷派來不久的總監軍、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聽了洪承疇的話,趕快接著說:

“大人所言極是。正因為軍糧來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著要解錦州之圍,免得勞師糜餉。”候補道銜、行轅讚畫劉子政在馬上聽了張若麒的話,微微冷笑。正要說話,看見洪承疇使個眼色,隻得忍住。洪承疇叫道:

“吳將軍!”“卑鎮在!”一位隻有三十出頭年紀的總兵官在馬上拱手回答,趕快策馬趨前。

洪承疇等吳三桂來到近處,然後態度溫和地對他說:“這覺華島和寧遠城外是國家軍糧屯積重地,大軍命脈所在,可不能有絲毫疏忽。後天將軍就要前赴鬆山,務望在明天一日之內,將如何加固防守寧遠和覺華島之事部署妥帖。以備不虞。有的地方應增修炮台、箭樓,有的地方應增添兵力,請照本轅指示去辦。隻要寧遠和覺華島固若金湯,我軍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大膽與敵人周旋於錦州城外。”“卑鎮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辦,決不敢有絲毫疏忽,請大人放心。”洪承疇望著他含笑點頭,說:“月所將軍,倘若各處鎮將都似將軍這樣盡其職責,朝廷何憂!”“大人過獎,愧不敢當。”在洪承疇眼中,吳三桂是八個總兵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他明白吳三桂是關外人,家族和親戚中有不少人是關外的有名武將。如果他能夠為朝廷忠心效力,有許多武將都可以跟著他為朝廷效力;如果他不肯盡心盡力,別的武將自然也就會跟著懈怠。何況他是固守錦州的祖大壽的親外甥,而祖家不僅在錦州城內有一批重要將領,就在寧遠城內也很有根基。想到這裏,洪承疇有意要同他拉攏,就問道:

“令尊大人近日身體可好?常有書子來麼?”吳三桂在馬上欠身說:“謝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閑居京師,優遊林下。雖已年近花甲,尚稱健旺。昨日曾有信來,隻說解救錦州要緊,皇上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時也常常詢問關外軍情,不免歎氣。”洪承疇的心頭猛一沉重,但不露聲色,笑著問:“京師尚有何新聞?”“還提到洛陽、襄陽的失守,以及楊武陵沙市自盡,使皇上有一兩個月喜怒無常,群臣上朝時凜凜畏懼,近日漸漸好了。這情況大人早已清楚,不算新聞。”洪承疇點點頭,策馬回城。剛走不過兩裏,忽然駐馬路旁,向右邊三裏外一片生滿蘆葦的海灘望了一陣,用鞭子指著,對吳三桂說:

“月所將軍,請派人將那片蘆葦燒掉,不可大意。”“是,大人,我現在就命人前去燒掉。”在吳三桂命一個小校帶人去燒蘆葦海灘時,洪承疇駐馬等候。監軍張若麒向洪承疇笑著說:

“製台大人久曆戎行,自然是處處謹慎,但以卑職看來,此地距離錦州尚遠,斷不會有敵騎前來;這海灘附近也沒有糧食,縱然來到,他也不會到那個蘆葦灘去。”洪承疇說:“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則要提防細作前來燒糧,二則要提防戰事萬一變化。平日尚需講安不忘危,何況今日說不上一個安字。”等蘆葦灘幾處火煙起後,洪承疇帶著一行人馬進城。快進城門時,吳三桂對劉子政拱手說道:

“政翁,請駕臨寒舍小敘,肯賞光麼?”劉子政拱手陪笑說:“製台大人原是命學生今晚到貴轅拜謁,就明日如何進軍鬆山的事,與將軍一談。俟學生晚飯之後,叩謁如何?”吳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飯後方賜輝光,難道寒舍連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麼?”張若麒已經接受了吳三桂的邀請,在馬上回頭說:“政老不必推辭,我們都去吳將軍公館叨擾,請不要辜負吳將軍的雅意盛情。借此機緣,你我長談,拜領明教,幸何如之!”劉子政知道吳三桂是一個好客的人,看出他頗具誠意,同時也聽出來張若麒有意同他談談對敵作戰的看法。他討厭這個年輕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他猶豫一下,便請洪承疇的一位幕僚轉告製台,說他晚飯時要到吳公館去,不能在行轅奉陪。

吳三桂的書房雖然比較寬敞,但到底是武將家風:畫棟雕梁和琳琅滿目的陳設,使人感到豪華有餘而清雅不足。書房中也有琴,也有劍,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風雅。作為裝飾,還有兩架子不倫不類的書籍,有些書上落滿了塵埃,顯然是很久沒有人翻動。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劉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數都是贗品,而且有些東西十分庸俗,隻有少數幾件是真的。倒是有一個水晶山子,裏頭含著一個水膽,晶瑩流動。這樣的水晶山子,水膽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幾把圈椅蒙著虎皮。幾幅名人字畫掛在牆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畫,董其昌的字。當時董其昌的字最為流行,但劉子政看了,覺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跡。有一副對聯,是吳三桂的一個幕僚寫的:

深院花前留劍影幽房燈下散書聲正看著對聯,馬紹愉來到了。是吳三桂特意請他來吃晚飯的。

馬紹愉原在兵部衙門做一個主事官,和張若麒同在職方清吏司。雖然張若麒是職方郎中,是主管官,馬紹偷是他的部屬,但是他兩個人關係較密,可以無話不談。自從張若麒受命監軍之後,就推薦馬紹愉也來軍中,為的是一則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則讓馬紹愉能夠乘機立下一點軍功,得一條升遷捷徑。馬紹愉對於車戰本來一竅不通,由於張若麒一手保薦,說他可教練兵車,得到皇上欽準,同他一起來到關外讚畫軍務。他現在什麼事也不做,就住在寧遠城中,隻等錦州解圍之後,因軍功獲得優敘。

當下他同大家寒暄幾句,話題就轉到那副對聯上。張若麒稱讚這副對聯的對仗工穩,十分典雅。馬紹愉隨聲附和,讚揚不止。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吳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說話較有斤兩。吳三桂心中高興,不住哈哈大笑。有一個幕僚說:

“這副對聯恰恰是為我們鎮台大人寫照。鎮台大人不但善於舞劍,也喜歡讀書,所以這副對聯做得十分貼切。”吳三桂說:“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進京,應該送到裱褙胡同墨緣齋湯家裱店重新裱一裱。”於是有人建議最好送胡家裱店,說湯家待店雖係祖傳,但是近來徒有虛名,裱工實際不如胡家。吳三桂點頭表示同意。這時他忽然發現劉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並不稱讚。

他感到有些奇怪,就問道:

“政翁原是方家,請看這對聯究竟如何?”劉子政說:“近世書家多受董文敏流風熏染,不能獨辟蹊徑。這位先生的書法雖然也是從董字化出,但已經打破藩籬,直向唐人求法,頗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單就書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對聯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氣。軍門乃當今關外虎將,國家幹城。此聯雖比吟風弄月之作高了一籌,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吳三桂心中不快,勉強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請書寫屏聯。今日已為張若麒和馬紹愉準備了紙墨。現在見劉子政自視甚高,便先請劉寫副對聯,有意將他一軍,使他不要隨意褒貶。張若麒和馬紹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劉的笑話。張若麒在心中說:

“一個行伍出身的老頭子,從軍前僅僅是個秀才,過蒙總督器重,不知收斂,處處想露鋒芒,未免太不自量!”劉子政看出來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話,特別是張若麒的神情令他極其厭惡。他胸有成竹,有意在這件小事上使張若麒輩不敢對他輕視。於是他搖搖頭,淡淡一笑,表示推辭,說他少年從軍,讀書不多,未博一第,實不敢揮毫露醜,見笑大方。吳三桂說:“請政老隨便寫一副,留下墨寶,使陋室生輝,也不負此生良遇。”張若麒也含著諷刺的語意說:“政老胸富韜略,閑注兵書,足見學養深厚,何必謙遜乃爾!”劉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說:“既然苦辭不獲,隻好勉強獻醜了。”隨即略一沉思,揮筆寫成一聯,字如碗大,鐵畫銀鉤,雄健有力,又很瀟酒,不帶半點俗氣。一個幕僚搖頭晃腦地念道: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