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別無妙算,惟求僥幸,豈非置將士生命與國家安危於不顧!”自從來到關外以後,洪承疇駐節寧遠,已經來塔山、杏山、高橋和鬆山一帶視察過一次。今天是他將老營推進到鬆山與杏山之間,順路再作視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橋到塔山附近屯糧的地方。這裏是丘陵地帶,無險山峻穀作屏障,最容易被敵人的騎兵偷襲,也容易被騎兵截斷大路。他一直騎馬走到海邊,指示該地守軍將領應如何防備偷襲。現在,他立馬高處,遙望塔山土城和東邊海中的筆架山,又望望海麵上和海灣處點綴的糧船和漁船,揮退從人,隻留下遼東巡撫邱民仰、監軍張若麒和讚畫劉子政在身邊,口氣沉重地說:

“我們奉命援錦,義無返顧,但虜方士氣未衰,並無退意,看來必有一場惡戰,方能決定勝負。此地是大軍命脈所係,不能有半點疏忽。倘有閃失,則糧源斷絕,全軍必將不戰瓦解,所以我對此處十分放心不下。”邱民仰說:“這裏是白廣恩將軍駐地,現有一個遊擊守護軍糧。看來需要再增加守兵,並派一位參將指揮。”“好,今天就告訴白將軍照辦。監軍大人以為如何?”張若麒正在瞭望一個海灣處的成群漁船,回頭答道:“大人所慮極是。凡是屯糧之處,都得加意防守。”洪承疇本來打算到了鬆山附近之後,命各軍每前進一步都搶先掘壕立寨,步步為營,不急於向錦州進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書陳新甲的密書,使他沒法采取穩紮穩打辦法。如今想到那封密書中的口氣,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當天晚上,他駐在高橋,與劉子政等二三親信幕僚密商軍事。大家鑒於遼陽之役和大淩河之役兩次大敗經驗,力主且戰且守,並於不戰時操練人馬,步步向錦州進逼。他們認為與敵人相持數月,等到糧盡,清兵必然軍心不固,那時全師出擊,方可獲勝。洪承疇又將陳新甲的催戰書子拿出,指著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讀出。那位幕僚讀道:

近接三協之報,雲敵又欲入犯。果爾則內外交困,勢莫可支。一年以來,台臺麾兵授錦,費餉數十萬麵錦圍未解,內地又困。斯時台臺滯兵鬆、錦,徘徊顧望,不進山海則三協虛單,若往遼西則寶山空返,何以副聖明而謝朝中文武諸臣之望乎?主憂臣辱,台臺諒亦清夜有所不安也!洪承疇苦笑說:“我身任總督,掛兵部尚書銜,與陳方垣是平輩同僚,論資曆他算後進。在這封書子中,他用如此口氣脅迫,豈非是無因?”一個幕僚說:“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說話。另外,張監軍並不深知敵我之情,好像勝利如操左券,也會使本兵對解錦州之圍急於求成。”劉子政說:“朝廷不明情況,遙控於千裏之外,使統兵大員,動輒得咎,如何可以取勝!”他們密議到深夜,決定給皇上上一道奏本,詳陳利害,提出且戰且守,逐步向錦州進逼的方略。同時給陳新甲寫封長信,內容大致相同。因為劉子政通曉關外形勢,且慷慨敢言,決定派他攜帶奏本和給陳新甲的書信回京,還要他向陳新甲麵陳利害。

第二天拂曉,劉子政來向洪承疇辭行。他深知幾個總兵官大半怯戰,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預感到大軍前途十分不妙。他用憂慮的目光望著洪承疇說:

“卑職深知大人處境艱難,在軍中諸事掣肘,縱欲持重,奈朝中與監軍惟知促戰何!望大人先占長山地勢,俯視錦州,然後相機而動。隻要不予敵以可乘之機,稍延時日,敵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過,貿然一戰。”洪承疇苦笑說:“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邊監軍者尚非中使。”在劉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疇又接到催促進兵的手諭。張若麒催戰更急,盛氣淩人。洪承疇害怕獲罪,不得不向清營進逼。

明軍八總兵的人馬在洪承疇的指揮下拔營前進。八月初,有五萬人過了鬆山,占領了鬆山與錦州之間的一帶山頭。步兵大軍在山上樹立木城,安好炮架。嶺下駐紮的多是騎兵,環繞鬆山三麵,設立營柵。兩山之間,共列七處營壘,外邊掘了長壕。

洪承疇偕巡撫邱民仰登上鬆山高處,俯瞰不規則的錦州城。房舍街巷,曆曆在目。遼代建築的十三層寶塔,兀立在藍天下,背後襯著一縷白雲。適遇順風,隱約地傳過來塔上鈴聲。一道稱做女兒河的沙河流經鬆山與錦州之間,曲折如帶。包圍錦州的清兵都在離城二裏以外的地方安營立寨,外掘三重壕溝,以防城內明兵突圍。另外,清軍麵對鬆山和左邊的大架山上也有許多營壘,防禦嚴密,多是騎兵。

仔細觀察了一陣,洪承疇看不出清營的弱處何在。正在尋思,忽見一隊騎兵約二三百人,擁著一員女將,從山後出來,直馳清營附近,張望片刻,等清兵大隊準備衝出時,又迅速馳往別處。如此窺探了三處敵營,方馳返吳三桂的營寨。邱民仰不覺歎道:

“左夫人解救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敵兵虛實。今日上午,我到吳鎮營中,她對我說,錦州樵蘇斷絕,勢難久守,請我轉懇大人,乘我士氣方銳,火速進攻敵壘,內外夾擊,以救危城軍民。不知大人決定何時進兵?”洪承疇說:“錦州城內不見一棵樹木,足見已經薪柴燒盡,恐怕家具門窗也燒得差不多了。解救錦州之圍,你我同心。隻是遍觀敵壘,看不出從何處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試敵人虛實。”第二天早晨,明軍出動三千騎兵,分為三支,直衝清兵營壘,偵察虛實。馬蹄動地,喊殺震天。在鬆山一帶紮寨的各營人馬,呐喊擂鼓助威。騎兵衝近清營時,清營三處營門忽開,馳出三支騎兵迎戰,人數倍於明軍。明騎兵稍事接殺,便向後退,進入步兵營中。清兵氣勢甚銳,追擊不放,打算衝擊明軍的步兵營。明軍故意放清軍進來,火炮齊發,箭如雨下。清軍死傷很重,趕快退回。

隨即清軍大隊又來,多是騎兵,共約一萬餘人,從鬆山的西麵向東進攻,爭奪鬆山的高嶺。明兵奮勇抵抗,使清軍不得前進。明軍反攻,也難得手。這時被圍困在錦州城中的祖大壽乘機派兵呼噪出城,夾擊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寬又深的壕溝,越不過去,有很多人在壕溝外中了炮火弩箭,死傷滿地。鏖戰多時,錦州明軍和鬆山明軍終難會合。祖大壽隻得鳴鑼收兵回城。在鬆山西北麵激戰的明清兩軍死傷相當,各自收兵。

經過這次接戰,洪承疇更確知清軍防守堅固,一時難於取勝,與祖大壽在錦州城外會師的希望很難實現。他知道各總兵本來就存心互相觀望,不肯向前,倘若原來就不旺盛的明軍士氣一旦受挫,則各營勢必會軍心動搖。從幾個俘虜口中,他得知清營中傳說老憨王即將由沈陽啟程,親率滿、蒙大軍前來。他料想未來數日之後必有一場惡戰。敵方等到老憨王的援軍來到,一定會全力以赴,進行決戰;而他麾下諸將恐怕沒幾個甘心為國家效死疆場。想到這裏,他不再希望僥幸勝利,隻求避免遼陽之役的那種敗局再次出現。

當天晚上,他兩次派親信幕僚去吳三桂營中,勸左夫人速回寧遠。因為他擔心一旦決戰不利,左夫人陣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壽沒有顧戀,就會向敵人獻出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疇在鬆山西南麵的老營中召集諸將會議,以盡忠報國勖勉諸將,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決戰,並將如何保護海邊軍糧的事,作了認真籌劃,特別將保護筆架山軍糧的責任交給王樸,守高橋的責任交給唐通,而使白廣恩全營駐守鬆山西麓,以備決戰。送出諸將的時候,他將吳三桂叫住,問道:

“月所將軍,令舅母已經動身回寧遠了麼?”吳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勸諭,於今早率領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時已過高橋了。”“未能一鼓解錦州之圍,使令舅母愴然返回,本轅殊覺內疚!”“眼下情勢如此困難,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當敵人大舉來犯之時,家舅母率家丁雜在將士中間,親自射死幾個敵人,也算為救錦州出了力量。她說雖未看見錦州解圍,也不算虛來一趟。隻是今早動身時候,她勒馬高崗,向錦州城望了一陣,忍不住長歎一聲,落下淚來,說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見麵了。”洪承疇說:“兩軍決戰就在數日之內。倘若上荷皇上威靈,下賴將士努力,一戰成功,錦州之圍也就解了。”吳三桂剛走,張若麒派飛騎送來書信一封,建議乘喝竿未至,以全力進攻清營。洪承疇看過書子,心裏說:“老夫久在行間,多年督師。你這個狂躁書生,懂得什麼!”但是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厭惡表情,反而含笑向來人問:

“張監軍仍在海邊?”“是,大人,他在視察海運軍糧。”洪承疇笑一笑,說:“你回稟監軍大人,這書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他希望在決戰到來時,各營能固守數日,先挫敵人銳氣,再行反攻,於是親赴各緊要去處,巡視營壘,鼓勵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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