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遼海風濤急欲報君王聖眷深吳三桂大為叫好,眾幕僚也紛紛叫好。張若麒心中暗暗吃驚,不敢再輕視劉子政非科甲出身。

吳三桂又請張若麒寫副對聯。張自知一時想不出這樣自然、貼切、工穩,寓意甚佳的對聯,隻好寫副稱頌武將功勳的前人對聯,敷衍過去。馬紹愉堅辭不寫,吳三桂也不勉強。

吳三桂問劉子政:“製台大人有何鈞諭?”“事關軍機。”眾人一聞此言,自動退出。

張若麒問:“我同馬主事也要退出麼?”劉子政說:“大人是欽派監軍大臣,馬主事讚畫軍務,自然都無回避之理。”他轉過眼睛望著吳三桂,接著說:“製台大人命學生向軍門說的是兩件事:一是要軍門務必留下一位謹慎得力將領,防護糧草;二是請軍門奉勸左夫人不要隨大軍去救錦州。”吳三桂說:“家舅母一定要去,實在無法勸阻。前天我多說了幾句,她就將我痛責一頓,說我不念國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難。”大家談到左夫人,都覺得她在女流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雖然並不帶兵打仗,卻是弓馬嫻熟,性情豪爽,頗有男子氣概。幾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壽在大淩河作戰被俘,投降了滿洲,被皇太極放回錦州。祖大壽假裝突圍逃回,答應將錦州獻給清朝。左夫人堅決反對投降,勸祖大壽說:“你既然回來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罷。我們死守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謝罪,把你如何戰敗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虜,賺回性命,仍然盡忠報國,這一片誠意,如實上奏,聽憑皇上處分。事關千秋名節,萬萬不可背主降敵!”後來祖大壽果然聽她的話,將被俘經過上奏皇上。崇禎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駐守錦州。這件事在遼東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談起左夫人,都帶有幾分敬意。張若麒和劉子政自從到寧遠城以來,也經常遠遠望見左夫人,雖然年逾五旬,卻能開勁弓,騎烈馬,每日率領仆婢,出城練習騎射,也知道她家裏養了二三百個家丁,成為死士,武藝精強。

張若麒讚同左夫人去,認為援錦必可得勝,此去並無妨礙。劉子政搖頭表示不同意,認為援錦勝敗現在還看不出來,前路困難甚多,不必讓左夫人冒此凶險。張若麒說:

“政老未免過於擔憂。我們這一次用兵與往日不同。洪總督久曆戎行,對於用兵作戰,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個總兵官,俱是久經戰陣,卓著勞績。十餘萬人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隻待一戰。解錦州之圍,看來並不如政老所想的那麼困難。一旦大軍過了鬆山,建虜見我兵勢甚強,自會退去。若不退去,內外夾擊,我軍必勝。”劉子政冷冷一笑說:“自從萬曆末年以來,幾次用兵,都是起初認為必勝,而最後以失敗告終。建虜雖是新興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請不要輕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我們今日正要慎於料敵,先求不敗,而後求勝。我軍並非不能打勝,但勝利須從謹慎與艱難中來。”張若麒力圖壓服劉子政,便說:“目前皇上催戰甚急,我們隻有進,沒有退;隻能勝,不能敗。隻要我軍將士上下一心,勇於殺敵,必然會打勝仗。豈可未曾臨敵,先自畏懼?政老,吾輩食君之祿,身在軍中,要體諒皇上催戰的苦心。”劉子政立刻頂了回去:“雖有皇上催戰,但勝敗關乎國家安危,豈可作孤注一擲!”“目前士氣甚旺,且常有小勝。”“士氣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張大人可曾到各營仔細看看,親與士卒交談?至於所謂小勝,不過是雙方小股遭遇,互有殺傷,無關大局。今天捉到虜軍幾個人,明天又被捉去幾個人,算不得真正戰爭。真正戰爭是雙方麵都拿出全力,一決勝負,如今還根本談不到。倘若隻看見偶有小勝,隻看見抓到幾個人,殺掉幾個人,而不從根本著眼,這就容易上當失策。”吳三桂看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持不下,劉子政已經有幾番想說出更厲害的話,隻是暫時忍住而已,再繼續爭持下去,必然不歡而散。他趕緊笑著起身,請他們到花廳入席。

在酒宴上,吳三桂有意不談軍事,隻談閑話,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幾個歌妓出來侑酒,清唱一曲,但終不能使酒宴上氣氛歡樂。於是他揮退了歌妓,歎口氣說:

“敝鎮久居關外,連一個歌妓也沒有好的。你們三位都是從京城來的,像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們的眼下。什麼時候,戰爭平息,我也想到京城裏去飽飽眼福。”下邊幕僚們就紛紛談到北京的妓女情況。張若麒為著誇耀他交遊甚廣,談到田皇親府上喜歡設酒宴請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馬紹愉與田皇親不認識,但馬上接口說:

“田皇親明年又要去江南,預料必有美姬攜回。吳大人將來如去北京,可以到皇親府上以飽眼福。”吳三桂笑著說:“我與田皇親素昧平生,他不請我,我如何好去?”張若麒說:“這,有何難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訴田皇親設宴相邀,以上賓款待將軍。到那時紅袖奉觴,玉指調弦,歌喉宛轉,眼波傳情,恐將軍……哈哈哈哈!”吳三桂也哈哈大笑,舉杯敬酒。賓主在歡笑中各飲一杯,隻有劉子政敷衍舉杯,強作笑容,在心中感歎說:

“唉,十萬大軍之命就握在這班人的手中!”吳三桂笑飲滿杯之後,忽然歎口氣說:“剛才說的話,隻能算望梅止渴,看來我既無緣進京,更無緣一飽眼福。”張若麒問:“將軍何出此言?”吳三桂說:“張大人,你想想,軍情緊急,守邊任重。像我們做武將的,鏖戰沙場才是本分,哪有你們在京城做官為宦的那樣自由!”張若麒說:“此戰成功,將軍進京不難。”馬紹愉緊接著說:“說不定皇上會召見將軍。”吳三桂不相信這些好聽的話,但是姑妄聽之,哈哈大笑。

這時忽報總督行轅來人,說製台大人請劉老爺早回,有要事商議。劉子政趕快起身告辭。吳三桂也不敢強留,將他送出二門。席上的人們都在猜測,有人說:

“可能從京城來有緊急文書,不然洪大人不會差人來催他回去。”張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陳尚書得到了他的密書,寫信來催洪承疇火速進兵。但他對此事不露出一個字,隻是冷言冷語地說:

“不管如何,坐失戎機,皇上決不答應。”大家無心再繼續飲酒,草草吃了點心散席。張若麒和馬紹愉正要告辭,被吳三桂留住,邀進書房,繼續談話。

正談著,左夫人派人來告訴吳三桂,說她剛才已麵謁洪製台大人。蒙製台同意,她將率領家丁隨大軍去解錦州之圍。並說已備了四色禮物,送到張大人的住處,交張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報其催促大軍援救錦州之情。張若麒表示了謝意。

吳三桂趁此機會,也送了張若麒、馬紹愉一些禮物、銀子。他們推辭一陣,也都收下。吳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別是喜歡拉攏從北京來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來此,必邀吃酒,必送禮物,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第二天早晨,洪承疇偕同總監軍張若麒率領大批文武要員和數千名督標營的步騎精兵從寧遠出發。吳三桂率領一群文武官員出城送行。

張若麒同馬紹偷走在一起。馬紹愉不相信能打勝仗,啟程之後,轉過一個海灣,看見左右並無外人,全是張若麒的心腹隨從,就策馬向前,與張若麒並馬而行,小聲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張若麒點點頭,心中明白。昨晚從吳三桂的公館出來後,他們就回到監軍駐節宅中作了一番深談。張若麒的心情輕鬆,談笑風生,認為此次進兵,隻要鼓勇向前,定能打勝。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說話,對馬紹愉說,必須對“東虜”打個大勝仗,才能使朝廷專力剿滅“流賊”。馬紹愉認為對“東虜”遲早要講一個“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進兵,目的在能打出一個“和”字,在勝中求和。張同意他的看法,但對勝利抱著較大的僥幸心理。

八位總兵官除吳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橋和鬆山一帶。吳三桂的一部分人馬也到了高橋附近,隻是他本人為部署寧遠這個軍事重地的防守,尚須到明天才能動身。從高橋到鬆山大約三十裏路,眾多軍營,倚山傍海,星羅棋布。旌旗蔽野,刀槍如林,鼓角互應。自從遼陽戰役以後,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師。劉子政看著這雄壯的軍容,心中反而懷著沉重的憂慮。他在馬上想到昨晚洪承疇收到的陳新甲的催戰書信,深為洪承疇不斷受朝廷的逼迫擔憂,心中歎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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