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羅汝才同張獻忠的合作,有過不少值得紀念的時候,也有令他很不愉快的時候。當他兩人齊心協力的時候,便能夠克服困難,獲得漂亮的勝仗。然而這樣齊心協力的時候總是不能持久。而且就是在齊心協力作戰的日子裏,羅汝才也常常感到某種委屈,操心著有機會同獻忠分手。前年五月,張獻忠在穀城重新起義,將人馬開到房縣境內,勸說羅汝才跟著起義。羅汝才不但自己重新起義,以他為首的另外八營義軍都在他的推動下同時起義。可是多數人都不願同張獻忠合兵一處。他們將人馬從房縣和均州一帶往南拉去,徘徊於鄂西和川東的交界地方。他自己為著朋友義氣,同獻忠合兵作戰,在房縣以西的羅猴山設下埋伏,打了個大勝仗,使左良玉的人馬傷亡慘重,左本人“僅以身免”,河南總兵張任學全軍覆沒,有名的副將羅岱被活捉。可是打過這一大勝仗之後不久,羅汝才受不了張獻忠盛氣淩人,同獻忠分手了。

羅汝才盡管是所謂“草莽英雄”,卻是一個通達世故的人,縱然懷著一肚子牢騷同獻忠散夥,決不鬧翻臉,也不出一句惡言。他一貫拿的一個原則是“朋友們好合好散,留下見麵之情”。他同獻忠經過好商好量,賠了不少笑臉,在竹山境內分開。張獻忠往北走,轉入川、陝交界一帶,後來在瑪瑙山因麻痹大意吃了敗仗。羅汝才往南走,到了遠安、興山和秭歸一帶,在香油坪打了一個勝仗,在秭歸和巫山境內同惠登相、王光恩各營義軍靠攏。

到了去年春末夏初,楊嗣昌用強大的兵力將逗留在川、鄂交界處的各股義軍壓迫到夔州府境內,後來羅汝才也到了夔東。從六七月間開始,被逼到川東的各股義軍陸續投降,到了八月間,沒有投降的隻剩下羅汝才了。他也決定投降,以求保全剩下的不到一萬人馬,將來看一看情況再說。恰在這時,張獻忠找到了他。

張獻忠受左良玉的壓迫,展轉到了興山和秭歸一帶。他在川、鄂交界的大山中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和食鹽,到巫山境內,尋找羅汝才。他隻剩下幾千人,偃旗息鼓,對百姓秋毫無犯,還拿錢救濟百姓,所以官軍得不到他的行蹤。在八月中旬,他探聽到羅汝才的駐地,還聽說汝才已經決定投降。他十分焦急,先派馬元利去見汝才,勸他不要急著投降;隨即又派軍師徐以顯去,對汝才分析了官軍的弱點,還說明楊嗣昌必敗之理,要汝才同獻忠見麵。羅汝才因為營中住有勸降的兩個人,害怕走了消息,就約會在獻忠駐地秘密見麵,決定大計。張、羅又一次並肩作戰開始了。

如今羅汝才雖然又同張獻忠分手,決定來河南同李自成合作,奉自成為主,但是他同獻忠的最後一次合作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留下了光輝的篇章,值得後人稱頌。現在讓我們回顧一下這一段曆史吧。

卻說崇禎十三年,大概是陰曆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時左右,在四川巫山縣境內,同大昌、奉節兩縣的交界地方,在一座被濃密的竹、樹環繞的小小山村中,張獻忠和羅汝才正在商議突破官軍包圍的重大計劃,而且已經作出決定,忽然一陣爽朗的大笑,從一棵高大的黃桷樹下的茅屋中飛出,混入村前奔騰的澗水聲中。

這是張獻忠的笑聲。他的親兵親將們沒有人不熟悉這種笑聲。不但在局勢順利的時候他們常聽見這種笑聲,在事情很不順利時也能夠聽到這種笑聲。像今年二月間在瑪瑙山大敗之後,獻忠的九個老婆被官軍俘虜了七個,將土損失慘重,可是兩天以後,他剛剛脫離險境,還沒有完全擺脫官軍的搜索,卻對著跟在身邊的少數將士們哈哈大笑,罵道:

“怎麼,你們有點兒泄氣麼?哈哈,小事兒!他娘的,老子偶一疏忽,中了劉國能這王八蛋的詭計,吃了這個虧。他們搞的這一手能叫打仗?這算是雞巴打仗,是同俺八大王開玩笑!還好,我的老本兒還在。以後,小心點就是,叫雜種們別想再跟老子玩這一手。老子不會叫楊嗣昌這老東西有好日子過,要不了多久就會叫他龜兒子栽倒在咱老子的手心裏!老子說到做到,可不是放空炮。不信?你們騎驢子翻賬本--走著瞧!”盡管當時跟隨他身邊的將士隻剩下幾百人,多數掛彩,十分饑餓、疲憊和瞌睡,卻因為聽見他的爽朗的大笑和這幾句話,突然增添了精神。

當前西營的將士們都知道處境不妙:楊嗣昌調集了湖廣、陝西、四川三省的人馬,從四麵包圍過來,還有京營人馬駐紮在當陽以東,防備張獻忠向東突圍,重入湖廣。跟羅汝才一起進入川東的各股起義人馬,隻剩下汝才一股了。羅汝才本人也很動搖,常有楊嗣昌差使的降將來到他的營中說降。左良玉的人馬本來駐紮在興山、房縣、竹山和竹溪一帶,近幾天已經派出十六哨先頭部隊,進入川東,加上降將過天星、惠登相的三千精兵,向巫山、大昌境內迫近。另外聽說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啟程,將親自來巫山督催各路官軍進兵。雖然近來張獻忠手下將士的士氣較旺,但是全部戰兵不足五千人,同官軍在數量上相差懸殊,而在這大山裏邊駐得久了,糧食也不易得到。所以西營將領們十分關心的是:首先,羅汝才斷絕降意;其次,趕快同羅汝才決定趨向,不要等待著四麵挨打。

由於獻忠的軍令很嚴,不叫誰走進屋去誰連門口也不敢走近,所有老營的親兵親將,包括他的養子張可旺等,都站在離茅屋幾丈外或更遠處等候呼喚。那些離茅屋較近的,隻聽獻忠同曹操小聲議事,有時似乎發生了爭執,有時聽見獻忠在嘲笑什麼,有時又聽見軍師徐以顯勸羅汝才速拿主意。過了很久,有人聽見羅汝才似乎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好的,就這樣辦吧。敬軒,你放心,我決不再三心二意!”隨即人們就聽見張獻忠又說了一句什麼話和他們平日所熟悉的爽朗笑聲。聽見這笑聲,等候在茅屋附近的將領們的心頭驀一輕鬆,互相交換著微笑的眼色。

張獻忠從茅屋中探出頭來,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亂了略帶黃色的長須。他招招手,呼喊張可旺和白文選等十幾個重要將領進茅屋聽令。當大家在茅屋中坐下以後,他習慣地用左手玩弄一下長須,然後望著大家說:

“咱們自從五月底來到這川東地麵,一直體兵過夏,人養胖了,馬也肥了。楊嗣昌和邵捷春隻知道咱們從巴東白羊山來到川東,卻沒法知道咱們到底在什麼地方。山中老百姓先受了官軍的苦,咱們卻給他們許多好處。窮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們隻把官軍的動靜告訴咱們,不肯把咱們的動靜泄露給官軍。官軍的哨探雖多,管個屁用,到了老百姓中間都變成了瞎子、聾子。楊嗣昌老混蛋糾集到夔東一帶的人馬雖多,都是擺在明處,咱們想打他們很容易;咱們的人馬雖少,卻是藏在暗處,他們想打打不著。整個夏季,他們不斷在烈日下奔波,咱西營將士在深穀樹蔭裏和竹林裏睡覺乘涼。可是如今天氣已經涼爽啦,咱們也該到戰場上活動活動筋骨啦。咱們都是在馬上打慣了仗的人,八字裏沒有命享這號清福。老子早就閑得心癢手癢。你們不覺得手癢麼?”眾將領都笑了,紛紛要求趕快打仗,說他們早已急得手癢。獻忠心中十分高興,哈哈大笑,隨即轉向羅汝才,說:

“曹哥,你下令吧,你說說怎麼打法。”羅汝才比獻忠隻大一歲,但由於喜歡酒色,小眼角已經有了幾條魚尾紋,眼神也缺乏光彩。他狡猾地對獻忠笑一笑,說:

“敬軒,剛才咱倆已經說定啦,兩家人馬全聽你的將令行事。你在大家麵前推讓什麼?這不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獻忠說:“剛才隻商定咱兩家兵合一處,生死同心打官軍,也商定怎麼打法,可是你比我年長,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為主帥,聽從你的指揮,這才是天經地義。”他轉向徐以顯,狡猾地笑著問,“軍師,我的話說得對麼?”徐以顯笑望著羅汝才,說:“既然我們敬帥出自誠意,就請曹帥做主帥吧。”汝才在心中罵道:“媽的,休在我眼前做戲,你們一撅尾巴,老子就請到你們會屙啥屎!”他對獻忠笑著說:“敬軒,你說的是屁話!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一次兩次了,哪一次不是看著你的馬頭走路?有本領不論哥弟。我肚子裏能吃幾個窩窩頭,你不清楚?目前咱們的對手是楊嗣昌,他有個監軍叫萬元吉,不是吃閑飯的,還有從幾個省調集的官軍,另外又有一些能夠幫他打仗的降將。咱們的困難不少,非你當家指揮不可。敬軒,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裏,我的將士們殺到哪裏,決不會有人敢三心二意,陽奉陰違。你要再推辭,不肯做主帥,咱們就不要合營,趁早各奔前程為妙。”獻忠用帶有嘲笑意味的眼睛向羅汝才瞄了一瞄,大聲說:“好家夥,老哥說的倒真是幹脆利索,非要我老張暫時做主帥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誠意,我做兄弟的恭敬不如從命,隻好代曹哥多當幾分家啦。”他看見曹操的軍師吉珪一直在笑而不言,便說道:“老吉,你頭上有個主意包,足智多謀。既然曹帥推我做主帥,好比趕笨鴨子上架,我不上架也不行。怎麼辦?老吉,我隻能全靠你們扶我啦。遇困難你可得多拿出錦囊妙計!”吉珪字子玉,山西舉人,今年四十五歲,原是仕途蹭蹬,困居鄖陽,經友人介紹,暫做房縣知縣郝景春的西席。當羅汝才駐軍房縣時,他同汝才開始認識,暗相結交。汝才和獻忠破了房縣,他做了汝才的軍師。曹操得到吉珪如獲至寶,幾乎是言聽計從。為著籠絡吉珪,他從營中擄的大批婦女中挑選兩個較有姿色的姑娘送給吉珪作妾。他常說:“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吉珪懷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竭智盡慮地效忠曹操。他常說:“魏武帝足智多謀,得荀文若如虎添翼,更能成其大業。然荀文若在要緊關頭思慮糊塗,故不能得到善終,保其千秋功名,這一點頗不足取!”羅汝才自從得吉珪之後,不管到什麼地方去總把他帶在身邊。吉珪為想做一番大事,近來也不願羅汝才向官軍投降,但迫於形勢困難,也很憂慮。幸好獻忠及時趕到,羅汝才的投降事被獻忠攔阻,他也出了力量。他昨天就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獻忠為盟主,一則避免在目前困難中與獻忠爭這把坐不穩的破交椅;二則留下日後與楊嗣昌之間的回旋餘地。現在他之所以笑而不言,並非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他看著關於聯軍最高指揮權的推讓簡直像扮戲一樣,不惟獻忠和汝才心中明白,吉珪和徐以顯也明白,將領們人人都心中明白。而且西營和曹營的將領們都看得很清,在今日局麵下不合兵不行,合兵後不由獻忠做全軍主帥也不行。因此,經獻忠一問,吉珪撚著胡須說:

“奉敬帥為盟主,實係眾望所歸,何必謙讓?”獻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轉向大家,說:“楊嗣昌一心想把咱們包圍在這一帶大山中,一口吞掉咱們,咱們就得打亂他擺布的包圍陣勢,照他王八蛋的心窩裏捅一拳,捅得他東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罵楊嗣昌是湖廣人,說他故意把咱們趕進四川,免得在湖廣打仗。其實這話是胡嚼蛆,冤枉了楊大人。咱們都明白,楊嗣昌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他並不想咱們進川,倒是想連吃奶的勁兒都用上要堵住咱們不能往四川肚子裏鑽。他呀,老龜兒子,是想把咱們包圍消滅在夔東這一帶大山裏邊。咱們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機會到四川內地遊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湖廣、河南、江北各省無處不連年水旱,災荒極大,隻有四川的災荒較小,比較富裕。咱們到四川內地去,因地就糧,願打就打,願走就走,還不舒服?至於咱們過了夔州往西去怎麼走法,今天我暫不說明。老子今天隻告訴你們眼前的兩仗怎麼打。眼前這兩仗打的幹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以後進到四川內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獻忠將左拳向桌上一擺,說:“這是土地嶺。”又將右拳一捶,說:“這是大昌縣城。楊嗣昌叫邵捷春駐在大昌,可是這龜兒子又膽小又不懂軍事,躲在重慶不敢來,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內各處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地嶺駐紮的官軍較多,是湖廣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風這兩個王八蛋副總兵率領的。他們手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楊嗣昌知道土地嶺十分重要,三次檄調駐紮在開縣的賀瘋子趕快把人馬開到土地嶺。可是賀人龍不買他的賬,推說欠餉太久,將士不聽命,硬是按兵不動。前幾天他的將士們幹脆來個全營鼓噪,擁著他往陝西去啦。咱們現在就先打土地嶺,打垮這五千官軍。剛才已經同曹帥商量好,打土地嶺老子親自去。西營出兵三千,曹營出兵兩千。西營的將領隻叫定國、能奇、文選、元利跟著老子去,其餘的都跟可旺留在這兒候命。曹帥明天就率領曹營大軍往東,回到興山境內,大張旗鼓去攻占豐邑坪,使官軍想不到咱們去攻打土地嶺。等咱們去攻破土地嶺,曹帥再從豐邑坪回師西來,在大昌會師,一起過大寧河,向夔州殺去。目前的仗就這麼打法,準會使楊嗣昌和邵捷春驚慌失措。曹哥,你對大家講幾句吧。”汝才笑一笑,說:“你把話都說清楚了,我還有屁的話說。下午我就交給你兩千人馬,一律給你精兵。”獻忠調皮地擠擠眼睛,問:“曹哥,楊嗣昌差來勸你投降的那個遊擊劉正國和降將伍林,你還舍不得殺掉麼?”汝才有點不高興地說:“瞎說!我既然對你發誓說我決不投降,你不放心麼?”他向門外叫了一聲,立刻有他的一個親兵進來。他說:“你立刻騎馬回去,把劉正國和伍林斬了,把他們的頭提到張帥這兒。”徐以顯望著古珪說:“瞧,曹帥做事真幹脆!”張獻忠笑著點點頭,向親兵吩咐:“擺酒!”又對眾將說,“大計已定,咱們同曹帥痛快地飲上幾杯!”不過片刻,親兵們就將預備好的酒菜擺上來了,並且替張、曹二帥和眾將領斟滿杯子。獻忠端著杯子,站立起來。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趕快端著酒杯站起來,滿臉堆笑,心裏卻說:“敬軒今日這麼講禮,還站起來敬酒哩!”徐以顯、吉珪和眾將見兩帥都站了起來,也跟著站立起來,但沒有看見獻忠平日吃酒的快活神氣,心中覺得詫異。曹操也忽然覺得納罕,收斂了臉上笑容。獻忠臉色沉重地對大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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