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穀城起義以來,我們兩營將士又有不少傷亡,真是痛心!啥時候想起這些陣亡將士,我就想斬楊嗣昌的狗頭,以報深仇大恨。來,這頭一杯酒,要供奠西營和曹營的陣亡英靈!”屋子裏氣氛肅穆。獻忠的眼睛有點紅潤,默默地將滿杯酒澆到地上。羅汝才和眾將領以及兩位軍師都肅敬地將酒澆地。

在重慶東邊大約三十多裏的地方,駐紮著一支號稱三萬人的部隊。這支部隊絕大部分都穿著破爛的農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樣,顯然是臨時征召來的,沒有經過訓練。但是有三千人甲仗齊楚,旗幟鮮明,軍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中間夾雜著有不少三四十歲的老兵。這三千人多數使用長矛。後帶鉤環,一律白蠟木杆,不用裝飾。因為這支部隊曾經在萬曆年間參加過平楊應龍叛亂的戰爭,從天啟初年起在長城內外參加過幾次抵禦清兵的戰爭,也參加過討平奢崇明的戰爭,所以全國聞名,被稱做白杆兵。它的主帥是石砫宣撫司使、總兵官掛都督銜、欽賜二品冠服、著名女將秦良玉。

當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巫山縣境商議軍事的這天上午,秦良玉正在陪一位從重慶來的文官巡視營壘。這個人名叫陸遜之,原任綿州(今綿陽)知州,剛剛卸任,奉四川巡撫邵捷春之命,來看看重慶附近的駐軍情況。他前天和昨天已經看過了幾處兵營,包括巡撫的標營在內,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帶到石砫白杆兵的營中,當然隻是那三千訓練有素的精兵駐地,看見營壘守衛森嚴,肅靜無嘩,臨時平整的校場中有軍官帶領著士兵正在認真操練。這種在當時官軍中少見的軍容使他感到驚異,心中讚歎,對秦良玉更加敬佩,在馬上拱手說:

“自從天啟初年以來,都督大人的白杆兵天下聞名。今日下官有幸親來觀光,益信白杆兵名不虛傳,周亞夫之細柳營不過如是!看來保衛四川,不受獻賊蹂躪,端賴大人這一旅精銳之師。”秦良玉已經是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婦人,從萬曆二十七年開始帶兵打仗,如今已經有四十一年經曆,不但見過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還有眾多大將們夢想不到的光榮是十年前曾蒙當今皇上在平台召見一次,賜給她四首褒美的禦製詩,並且是禦筆親書,至今海內傳誦。她明白陸遜之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場中常有的客套和奉承之詞,所以她在馬上拱手還禮,態度嫻雅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先生過獎,實不敢當。我已經老了,手下將士也和往年不同。隻是皇恩高厚,難報萬一,今日正武將用命之時,不敢稍有懈弛。況獻賊逼近夔關,老婦守川也就是守家,敢不盡力!”她突然輕輕地歎一口氣,又說,“今日先生來得正好。我有些區區苦衷,在先生回重慶前當與先生一談,或可轉達邵公。”陸遜之趕快說:“下官此來,除代撫台大人向貴營將士慰勞之外,也實欲親瞻威儀,拜聞韜略。倘有珠玉之言,自當洗耳恭聽,回渝後代為轉達。”良玉點頭說:“回行轅談吧。”十年以來,除非行軍打仗,秦良玉總是在她駐軍的行轅正廳中間懸掛著一副她自己用灑金橙紅砑光蠟箋書寫的“中堂”,全綾精工裝裱,下墜兩端鑲玉楠木軸,用恭楷書寫崇禎二年皇帝賜給她的四首禦製詩之一:

蜀錦征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裏行?

“中堂”兩旁是高陽孫承宗寫的對聯,這說明秦良玉曾經與這位主持過對滿洲軍事的大臣有些關係。

陸遜之就坐以後,禁不住先看秦良玉手寫的“中堂”,心中佩服她雖然以武功著名,但確如傳聞所說她“頗通翰墨”,書法在娟秀中含有剛健。看過以後,他對秦良玉欠身說:“都督大人蒙當今聖上殊遇,禦製詩如此褒美,真是曠世恩榮!”秦良玉回答說:“正因老婦受今上特恩,萬死難報,所以才……唉,不說了,吃過酒以後再與先生細談。”在秦良玉的行轅中,為陸遜之設了簡單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和幕僚作陪。在左右侍候的全是青年女子,一律戎裝打扮,短袖窄衣,腰掛寶劍。那些男將在良玉前十分肅敬,不敢隨便言笑。在宴會中,秦良玉隻隨便談一些打仗的事。她還告訴客人,她和她的兒子馬祥麟和兒媳馬鳳儀在崇禎初年就同“流賊”作戰,媳婦在懷慶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戰,孤軍深入,死於陣上。所以不論為國為家,她都與“流賊”不共戴天,更不願看見張獻忠西過夔關一步。午宴以後,秦良玉將陸遜之讓進她平日同幾個親信幕僚和將領們商議軍事的地方,隻留下兩個女兵侍候。她微露一絲苦笑,歎息說:

“邵公不知兵。我這老婦人受國厚恩,理應以死報國,獨恨與邵公同死!”陸遜之吃了一驚,忙問:“都督何出此言?”良玉說:“兩個月前,我原是駐守巫山,扼流賊入川之路。後來,羅汝才等進犯夔州,我就由巫山馳援夔州。隨後在馬家寨、留馬埡連敗賊兵。仙寺嶺一仗,奪了羅汝才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頭領副塌天。打仗嘛,應該多想著同敵人爭險奪隘,先占好步,方能取勝。邵公不此之圖,提弱兵兩萬坐守重慶,距夔州府一千一百餘裏。邵公又將張令一軍和敝軍調來重慶附近,作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張令之師如何能夠馳援?況且賊據歸、巫萬山之巔,休息之後,鐵騎建瓴而下,張令必被擊破。張令一破,就來打我。我給打敗了,還能救重慶麼?”陸遜之不覺點頭,說:“都督所言甚是。邵撫台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當。”秦良玉接著說:“況且督師是楚人,不願有一賊在楚,用全力將賊逼往西來,不啻以蜀為壑。督師用心如此,連三歲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時爭山奪險,搶占地利,令賊不敢前來攻我,反而等著挨打,這真是自取敗亡之道!”陸遜之深為同意,答應回去後就將她的意見轉達巡撫。他又試著問道:

“夫人所言者不僅邵撫台前程攸關,亦全蜀安危所係。可否請大駕親到重慶一趟,與撫台當麵一商?”秦良玉微微一笑,說:“老婦正在忙於練兵,以備一戰,實在不克分身。請先生轉達鄙意就可以了。”陸遜之連連點頭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他早已聽說秦良玉不惟武藝出眾,而且胸有韜略,吐詞嫻雅,大非一般武將可比。今日初次見麵,聽了她的談話,覺得果然不俗。

他也看出來,這位年老的女將頗為驕傲,並不把邵巡撫放在眼裏,所以不肯親自去重慶見巡撫商談。他曾風聞,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見過邵捷春,因巡撫沒有回拜,她便帶著親兵們馳回防地,連辭行也沒有。陸遜之如今很擔心張獻忠與羅汝才合兵以後會越過夔州西來,使四川腹地飽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盡自己的力量勸這位著名的女將認真出力,使張獻忠等不能過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驕傲習氣,欠身恭維說:

“總鎮大人平生戰功烜赫,名馳海內。四川乃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愚婦,無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向,將大人看作是川東屏藩,全蜀幹城。賀人龍率領的數千秦軍已在開縣鼓噪,奔往陝西,大人可有聞乎?”秦良玉說:“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報。”陸遜之說:“督師和撫台因獻、曹二賊合兵,夔、巫軍情甚為緊急,迭催賀鎮進駐夔州、大昌之間,以為張應元的楚軍後盾。不料賀鎮將士因欠餉鼓噪歸秦,致使川東守軍益形單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獻、曹二賊深入四川,惟恃夫人與張令將軍兩支勁旅耳。”良玉微微一笑,謙遜地說:“先生太過譽了。不瞞先生說,今日石砫白杆兵雖然尚堪一戰,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則我自己雖然尚能騎馬殺賊,但畢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婦,精力大不如前。二則先生諒也素知,我一家有幾個戰將,十餘年來相繼為國捐軀,如今手下得力的戰將也少了。”陸遜之說;“雖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聲奪人,而貴軍兵將都是來自石砫土司,上下一心,非他軍可比。前去夔、巫,先占地利,必然穩操勝算。下官今日回渝,即將尊意轉達,想邵撫台必會欣然同意。”良玉說:“倘若邵公肯使老婦與張令將軍開赴夔、巫,先發製敵,則四川大局或者不致糜爛,督師‘以川為壑’的想法也將落空。”當天下午,陸遜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趕回重慶,好即日將秦良玉的意見回稟巡撫。一位親信幕僚負責陪陸遜之談話,趕快走進去稟報秦良玉,並提醒要送給陸遜之一份“程儀”。秦良玉正在為新征召的兵士們的號衣和兵仗欠缺發愁,對著幕僚皺了皺眉頭,小聲問:

“送他五十兩銀子可以麼?”幕僚笑著說:“大人,少了一點,目前雖然軍中很窮,可是五十兩銀子恐怕拿不出手。”秦良玉低頭沉吟。雖然她在當時威名烜赫,論官階比卸任的知州高得不能比,但是她十分明白,萬不能得罪像陸遜之這樣受巡撫信任的文官,他在巡撫耳邊吹冷風或吹暖風,不可等閑視之。想了片刻,她吩咐中軍取一百兩銀子用紅紙封好,交給這位幕僚。一會兒,陸遜之進來辭行,行了禮,躬身說:

“下官此次奉撫台之命,晉謁大人。關於如何剿賊保川,親聆韜略,實深敬佩。下官今日回到重慶,即當麵稟撫台,不敢有誤戎機。方才又蒙厚貺,實在不敢拜領,隻是將軍高情雅意,卻之不恭,隻得勉強收下。”秦良玉笑著說:“區區薄禮,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掛齒。今日本鎮因為國事憂心,酒後難免說幾句牢騷的話,望不必讓邵公知道。老婦身為武將,不惜為國捐軀,隻等邵公指揮殺敵而已。”陸遜之回到重慶以後,立刻將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稟報巡撫。恰好楊嗣昌的監軍萬元吉從夔州來了一封十萬火急書信,催促邵捷春趕快在夔州屯駐重兵,防止張獻忠和曹操聯兵“西逃”,批評他想同時守住大昌境內的各處隘口是分散兵力。萬元吉還在書信中轉告他楊嗣昌幾句很有分量的話:“今流賊入川九股,相繼就撫者七,惟獻、曹二賊敗逃巫山、大昌之間,局促窮山,勢若遊魂。倘殘寇窺鄖陽,走襄陽,左帥良玉當之;窺夷陵,走荊州,我自當之;窺夔關,走四川,蜀撫當之。殲滅巨寇,在此一舉。國家封疆所係,各撫、鎮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開縣兵噪之後四川的局勢空前嚴重,如今又接到萬元吉的書信,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留重慶。

邵捷春同親信幕僚們經過一番仔細磋商,第二天親自到秦良玉營中勞軍,並同良玉商量石砫兵的開拔日期。因為糧餉困難,石砫兵和張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時開拔。過了五天以後,這兩支人馬才從重慶附近出發。而同一天上午,張獻忠突然向巴霧河東岸的軍事要地土地嶺發動了猛烈進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張獻忠率領著兩千步兵突然出現在土地嶺的東邊,而將大部分人馬隱藏在一座山後的密林裏。守土地嶺的楚軍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同張獻忠和羅汝才打過多次仗,較有經驗,也還勇敢;得到稟報之後,立刻商議應敵之策。他們都知道張獻忠用兵狡詐,身邊還有一個徐以顯詭計多端,猜想獻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從正麵進攻土地嶺,牽製官軍兵力,而在鏖戰正酣時潛用一部分兵力去搶渡巴霧河,隻要奪到巴霧河的兩岸渡口,土地嶺不但失去了重要性,而且後路也被截斷。根據這個估計,他們決定派出副將羅文垣和參將胡汝高率領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將張應元率領三百精兵和兩千新兵守土地嶺,居中指揮,而由江雲鳳率領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敵。官軍所倚恃的是居高臨下,先占地利,並且從七月上旬到此駐守,已經休息了將近五十天,真正是以逸待勞。

汪雲鳳立馬營壘外一座小山頭上,看見獻忠的人馬不多,隻派出一千人馬出寨搏戰。張獻忠將一千五百人馬分作兩隊,輪番進攻,使官軍不得休息。從早晨戰到中午,汪雲鳳的人馬沒有經過惡戰,已經消耗了兩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鳴鑼收兵。獻忠一看汪雲鳳鳴鑼收兵,立刻將令旗一揮,戰鼓齊鳴,喊聲動地,兩千將士一齊衝殺過來,而同時埋伏在樹林中的兩千人馬也突然出現,從兩翼包抄官軍營壘。獻忠冒著炮火和矢石,勒馬陣前,手執大刀,對追隨在他身旁的一個養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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