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獻策對李自成說:“曹操著他的本家兄弟前來,必有重大緣故。闖王可猜想曹操的真意何在?”自成說:“我同曹操雖是同縣人,又燒過香,磕過頭,八拜作交,可是後來我見他貪酒好色,總想投降朝廷,就同他逐漸疏遠,遇事各不相謀。他在房、均一帶駐紮時候,我們在商洛山中,正因此故,竟無書信往還。眼下差人前來見我,書信中說些思念的話,必是他一則見我們聲勢日盛,二則他跟敬軒相處得不甚融洽。至於別的緣故,猜不透,猜不透。
要是他的心思我能全猜透,他就不是曹操了。”牛金星說:“莫非曹操有意來救闖王?”自成暫時不說出自己的想法,隻說:“他近來已經有十幾萬人馬,又沒吃敗仗,未必會來救我。看羅十怎麼說。我想曹操除寫了書信之外,一定會另外交代有話。”高一功說:“倘若曹操同敬軒犯了生澀,肯來相救,當然很好。不過他這個人……”看見吳汝義陪著羅十來了,高一功趕快將餘下的半句話咽下肚裏。李自成立即起身相迎,親熱地說:
“啊呀,老十兄弟,已經有五年不見啦!沒想到汝才哥的心中還有個結拜兄弟李自成,差你前來伏牛山中看我!”羅汝明一進門就要跪下去叩頭行禮,被闖王一把抓住,說道:“在軍中,老弟兄見麵,何必多禮!”他介紹羅汝明同牛、宋、李岩認識,-一互施平禮,然後同劉宗敏、高一功、尚炯等也見了禮。坐下以後,宗敏等問候了羅汝才的好,並詢問了破襄陽以後近三個月來曹營和西營的情況,眼下曹營駐紮何處,下一步將往何處,等等,都是些泛泛的閑話。李自成很想知道曹操差羅十來伏牛山見他的真正用意,但是他隻是察言觀色,並不明問,裝得若無其事。
午飯端上來了。因為今天來了客人,加了兩樣菜和一壺黃酒。平時吃飯,闖王總是坐在主人位置上,而讓牛金星坐在首席客位,宋獻策第二,李岩第三,劉宗敏等將領和老神仙,可以隨便。如今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的心中都明白闖王有意借此機會拉攏羅汝才,拆散西營和曹營的合夥,所以一致謙讓,非要羅汝明坐首席不可。羅汝明自然是堅不就座,一定要坐在闖王身邊。闖王起初望著大眾互相謙讓,拉扯,隻是笑而不語,後來他看見老醫生、吳汝義都不斷望他,便說道:
“你們都這樣謙讓下去,我們日頭偏西也別想吃飯。我是闖王,請大家聽從我的將令照辦:牛先生、軍師、李公子,仍照平日就座。老十挨著林泉坐,其餘的我不管,隨便。”說畢,他抓著羅十的一隻胳膊,硬往緊挨李岩的一把椅子上一按,不許這個名微職卑的客人起來。
大家已經問明了羅汝明的表字叫子亮,在吃飯時談話更覺親切。牛、宋和李岩等都稱他的表字,而自成常叫他老十或十弟。以闖王身份之尊,竟然幾次給他敬酒,別人自然也向他敬酒,十分熱火。但到他有三分酒意時,闖王馬上阻止別人再向他勸酒,說:“我們老十的酒量有限,大概同我的酒量差不多,你們都不要勸他多喝了。”隨羅十來的有二百騎兵,都在附近的軍帳中落腳。闖王向吳汝義問:
“隨老十來的弟兄們有酒吃麼!誰在陪他們吃酒?”又囑咐道:“他們連日路上辛苦,午飯後讓他們好生歇息!”羅汝才派其親信羅汝明從棗陽境來到闖王這裏,表麵上隻是下書問候,祝賀李自成攻破洛陽,在河南聲勢日隆,並表其思念之情,實際上曹操另有打算,隻等汝明回去後便作出重大決策。汝明遵照曹操密囑,隻是處處小心,事事留意,而不肯將他來闖營的真心吐露。從他來到以後直到現在,處處感到闖營上下對他都很親熱,並沒有因為闖營近來兵勢強大就小看曹營,也沒有因為闖王和汝才之間曾經犯過生澀就記在心上。特別使他滿意的是,李自成並不因為近來兵力強大就流露出絲毫盛氣淩人或對他這個下書人拿架子,這方麵同張獻忠大不一樣。他已經略有酒意,看見李自成很少吃酒,側著頭向自成問道:
“李哥今日兵強馬壯,打開了多好局麵,何苦仍然像往日一樣不飲多酒,不穿好衣,不吃美食,也不喜愛美女?”自成笑著說:“十弟,我也是血肉之人呀,也有七情六欲。你說的這幾樣我並非不想要,可是萬一我放縱了自己,沉湎酒色,就不能全心全意做事了。我栽過多次跟頭,幾乎完蛋,吃過大虧啊,都因為我不灰心,不放縱自己,咬著牙不倒下去,苦熬苦幹,才有今日!”羅十心中佩服,又說:“以你如今的兵力,還怕在河南站不住腳,再栽跟頭麼?”自成說:“連開封都攻打不開,算得什麼兵力強大!”兩三年內不再受大挫折,才能說在河南站住腳步。“羅十點頭,不覺喝下去半杯酒,又說:”在我們曹營將士眼中,李哥在河南就算是站住腳步啦,不像曹營和西營東奔西跑。“自成說:”我能在伏牛山安穩練兵,多半靠你們西、曹兩營在湖廣拖住丁啟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大軍不暇來河南作戰。我常在心裏說:汝才哥近來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他替羅十斟滿杯子,說:”請十弟喝幹這杯酒,算是我敬汝才哥和曹營全體將士的。“眾人因見闖王敬酒,都跟著紛紛敬酒,全是稱讚曹操和曹營的,當談到張獻忠時,劉宗敏忍不住對羅十說:
”子亮老弟,對敬軒你們可得留一手啊!“羅汝明的心中一動,但馬上笑著說:”沒有啥,沒有啥。西、曹兩營是水幫魚,魚幫水,誰也離不開誰。“自成點頭說:”老十說得很是。倘不是西、曹兩營同心協力,也不會縱橫四川,打敗楊嗣昌,破了襄陽。平心而論,敬軒實有過人之處,比我強得多了。“劉宗敏心中不服,問道:”他什麼地方比你強得多?“自成說:”就拿他與曹操同心協力結成一股繩兒說,我就不及。曹哥和我既是小同鄉,又換過金蘭譜,可說是生死之交,在諸家義軍中誰人不知?可是曹哥能與敬軒並肩攜手,不能與我並肩攜手,豈不是敬軒有過我的長處麼?“宋獻策瞟了羅十一眼,對闖王說:”這是機緣,機緣。機緣之來也有早有晚,逢時而至,非可強求。“說畢,哈哈大笑。
羅汝明也哈哈大笑,在心裏說:”來了!來了!我沒喝醉,別想掏出我的實話。君子不開口,神仙猜不透。“午飯以後,李自成親自將羅汝明送到客房休息,並到隨他來的二百騎兵駐地,打了招呼,寒暄一陣,然後回到老營西偏院的清靜書房。本來他半夜方睡,黎明即起,應該在午飯後小睡片刻,但是他不肯休息,在書房中長久地踱來踱去,猜想著羅汝才差羅十來究竟為著何事。今日上午,當他在試炮場邊乍聽到吳汝義的稟報,登時不用思索,認為是羅汝才有意脫離張獻忠,前來救他。從他同羅十見麵後的情況看來,沒有露出來羅汝才有意前來相就的苗頭。難道果真是泛泛地下書問候麼?不會。莫非狡猾的曹操派人下書問候,僅僅是為將來走一步閑棋?……
他正在獨自猜測,苦於不得其解,吳汝義和雙喜進來了。雙喜是上午奉命去幾處兵營中辦事,中午不在老營,所以剛才才知道羅十前來下書的事。李自成先向雙喜問:
”幾件事兒都辦了?“雙喜恭敬回答:”是,都辦了。我補之大哥得到從登封回來的細作稟報: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派人到登封見李際遇,要給李際遇副將職銜,同我為敵。“闖王忙問:”李際遇可答應了?“”聽說李際遇尚在猶豫。“”軍師可知道此事?“”我剛才到花廳見了軍師,已經向他稟報了。“”軍師沒有回去休息?“吳汝義回答:”他回到家中打一頭又來了,說他有重要話想同你談談。他以為你在午睡,囑咐我等你睡醒後告他一聲,他好來書房見你。“”別的還有誰在看雲草堂?“”別的人都不在,隻軍師自己在閑看兵書。“”請他快來,我也正想找他。“吳汝義沒有馬上走,遲疑一下,問道:”闖王,這個羅十你可很熟識?“自成感到這話問得奇怪,說:”我隻在曹營中同他見過一兩次麵,並不熟識。你知道他的底細?“吳汝義使眼色叫站在門口的幾個親兵離開,低聲說:”我們老營中有人知道他的底細,剛才告我說他前幾年專替曹操做黑活,刺殺過兩三個同曹操不合的起義首領。他是個不怕死的鬼,曹操叫他刺殺誰他就去幹,心目中隻有曹操。“”唔,我也風聞,沒想到竟然是他!“李自成並沒有再說別的話,轉過頭去對雙喜說:”你命人去請牛先生和李公子都來這裏商議事兒。羅十休息以後,你陪他到各處看看。下午你就不要做別的事了。“吳汝義說:”闖王,羅十這個人,你可得防著他啊!萬一一時大意,冷不防被他……“李自成淡然一笑,揮手說:”你去請軍師和牛先生、林泉快來。吩咐老營司務,今晚我就在這裏為羅十接風,隻請牛先生和軍師作陪。“吳汝義說:”對羅十這個人,務請小心在意!“李自成沒有回答,又開始在屋中踱來踱去,低頭沉思,等候密議要事。吳汝義不敢打擾他,趕快請宋獻策等人去了。
李自成和謀士們在書房中先討論了李際遇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地頭蛇,既然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正在派人勸說李際遇受朝廷招撫,李自成就必須趕快想辦法拖住他保持中立。可是兩個月來,李自成已經派人破了嵩縣城、密縣城,還破了登封縣城,義軍威逼到李際遇的眼皮底下了。李際遇當然又害怕,又不高興。這個問題,李自成早就明白,已經同親信文武們議論過幾次。如今經過商議,決定由李岩修書一封,派李侔攜書信、禮物,連夜動身,前往登封玉寨,麵見李際遇,勸說他不要受朝廷官職,並且答應今後隻要官軍不到登封,義軍也不前去。因為事情緊急,商定之後,李岩就離開書房,為李侔今夜動身赴玉寨作準備去了。
李自成等李岩一走,隨即向牛、宋二人問道:”據你們二位看,曹操派羅十來,究竟何意?“牛金星沉吟說:”我想,決非泛泛地前來問候。定是曹操與張敬軒之間不甚融洽,有離開敬軒之心,前來試探?“自成問:”試探什麼?“牛金星一時不能回答。張獻忠與羅汝才之間的近來情況,究竟是否融洽,闖營中很不清楚。反之,羅汝才近幾年與闖王雖未破臉,但是已經疏遠,人所共知。今日忽遣羅十前來問候,當然必有用意。所以他猜想是前來試探。但來試探什麼,很難說準。他想了一想,回答說:
”倘若曹操不見容於張帥,有意前來相就,此乃最好不過之事。縱然馬上尚不至如此,但不妨遣羅十來看看情形,看看闖王對他的態度,所以我說是前來試探。“李自成也有此猜想,但是他輕輕搖頭,說道:”未必吧。曹操和敬軒一樣,都是起義後自樹旗號,不是高闖王部將,所以平日總認為他們的資望在我之上,見我繼稱闖王,有奪取江山之誌,心中不服。況且,汝才同我是拜身,我自來稱他為兄。按常情說,他很難屈身奉我為主。“宋獻策忽然笑著說:”我明白了。曹操同張帥合夥,也是萬不得已,必有難言之苦。因此他有意來河南依靠闖王,以避左良玉的進攻。他來依靠闖王,卻不是奉闖王為主。他與張帥合夥,就是如此。“自成說:”如若他懷著這種打算,我們如何對他?“獻策說:”如他確是懷著這樣打算,請闖王務必表示竭誠歡迎,請他前來,愈快愈好。“闖王問:”他來了以後怎麼辦?“獻策說:”我們隻憂其不來相就,不患其來到後同床異夢。目前大勢,與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以前,群雄擾攘,魚龍未分,而如今群雄或死或降,局麵已經分明。從朝廷方麵說,確實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崩潰之勢已近瓜熟蒂落。今春以來,兩失名城,連陷親藩,加上楊嗣昌在沙市自盡,大勢已經分明。曹操在群雄中資望較高,近來聽說又有了十幾萬人馬。這十幾萬人馬雖然大多是烏合之眾,沒有機會整練,但畢竟是一股較大的力量,強於革、左和老回回諸營。他或隨張帥,或來救我,或投降朝廷,都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曹操有救我之心,派羅十前來試探,請闖王千萬勿失良機。縱然曹操尚無此意,我們也不妨因勢利導,在他同張帥之間略施離間。“自成笑著說:”離間他們可以不必,不過曹帥派羅十前來,我們應該待之以誠,切不可當著他談論敬軒的不是,更不可貿然勸汝才舍敬軒前來救我。“牛金星說:”軍師所言不妨因勢利導,使曹帥離開張敬軒,來到闖王這邊,十分重要。“宋獻策接著說:”曠觀楚漢相爭之際、王莽時候、隋唐之際、元朝末年,凡是群雄逐鹿的年代,凡得江山者既要決勝於疆場,也要決勝於樽俎之間,拆散別人同黨,張大我之聲望與勢力。這就是常說的‘縱橫捭闔’。其實一部戰國史,除寫諸國不斷戰爭之事外,就是寫國與國之間的縱橫捭闔,不斷分合變化。當今之世……“宋獻策話未說完,見高一功進來,便不再說下去,與牛金星起身讓座。其實,李自成對他的意思已經清楚,用不著多說了。高一功先向闖王說了李公子同他商量了李侔給李際遇帶去什麼禮物,他已經吩咐備辦,然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