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一月以前,洪承疇從永平來到山海關,他的行轅就紮在山海關城外靠著海邊的寧海城中。這裏是長城的盡頭,寧海城就緊挨著長城的東端。它一邊臨海,一邊緊靠長城,是為防守長城和山海關而建立的一個軍事堡壘。洪承疇因為山海關城內人馬擁擠,所以將行轅移出來,設在寧海城中。現在寧海城的民房都占盡了,官房也占盡了,仍然不夠住,又在城內城外搭起了許多軍帳。他的製標營有兩千五百名騎兵和步兵,大都駐紮在寧海城內外,也有一部分駐紮在山海關的南翼城。他自己近來不住在他的製台行轅,卻住在澄海樓中。這澄海樓建築在海灘的礁石上,沒有潮水的時候,樓下邊也有水,逢到漲潮,兼有東風或南風,更是波濤洶湧,拍擊石基,飛濺銀花。然而波濤聲畢竟不像城內人喊馬嘶那麼嘈雜,也不是經常都有,所以他喜歡這個地方多少比較清靜,且又縱目空曠,中午也很涼爽。從澄海樓到寧海城相隔大約不到半裏路,有橋梁通到海岸。橋頭警戒很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在澄海樓的東邊、南邊、西邊,不到五十丈遠,有一些帶著槍炮和弓弩的船隻拱衛著這個禁區。更遠處約摸有一二裏路,又是好多船隻保衛著澄海樓向海的三個方麵。

半個月來,從洪承疇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照舊治事很勤謹,躬親簿書,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寢,但他的心中卻埋藏著憂慮和苦悶。他之所以離開行轅,住在澄海樓,也可能與他的內心苦悶有關。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點心思,僅是幕僚中有人這麼猜想罷了。

那天五更時候,從海麵上湧來的一陣陣海濤,拍打著澄海樓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疇一乍醒來,知道這正是漲潮時候,而且有風。但睡意仍在,沒有睜開眼睛。他忽然想著幾樁軍戎大事,心中煩惱,就不能再睡了。趕快穿衣起來之後,他不願驚動仆人,輕輕開門走出,倚著欄杆,向海中瞭望。海麵上月色蒼茫,薄霧流動,海浪一個接著一個,真是後浪推前浪,都向著澄海樓滔滔湧來,衝著礁石,打著樓基。在海邊有很多漁船,因為風浪剛起,還沒有起錨出海。警戒澄海樓的幾隻炮船,在遠處海麵上隨著燈火上下。在這幾隻炮船外麵,可以看見向遼東運送軍糧的船隊,張滿白帆,向著東北開去。這時寧海城和榆關城中號角聲起,在號角聲中夾著雞鳴、犬吠、馬嘶。大地漸漸地熱鬧起來了。

洪承疇憑著欄杆望了一陣,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將門關上,坐在燈下,給住在京城的家中寫信。

一個麵目姣好、步態輕盈的仆人,隻有十八九歲,像影子似的一閃,出現在他的背後,將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這是玉兒,沒有抬頭,繼續將信寫完。

玉兒替他梳了頭,照料他洗過臉,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憑著欄杆閑看海景。

這時太陽剛剛出來,大得像車輪,紅得像將要熔化的鐵餅,開始一閃,從海麵上露出半圓,隨即很快上升,最後要離開海麵時,似乎想離開又似乎不肯完全離開,豔紅色的日邊粘在波浪上,幾次似乎拖長了,但終於忽然一閃,毅然離開海麵,冉冉上升。

洪承疇正在欣賞海麵的日出奇景,忽然聽見附近幾丈外潑刺一聲,銀光一閃,一條大魚跳出海麵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來一點蹤跡。洪承疇重新將眼光轉向剛升起的紅日和遠處的孤立礁石薑女墳,以及繞過薑女墳東去的隱約可見的點點白帆。

洪承疇看了一陣海景,又想起了未來的軍事,感慨地長噓一聲。他知道兵部要派一個張若麒來到他的身邊,作為監軍,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著這次統兵援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關內,能否再從澄海樓上眺望這山海關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愴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兒替他焚香。然後他將昨夜由幕僚們準備好的奏疏,用雙手捧著放在香爐後邊,跪下去叩了頭。剛剛起身,中軍副將陳仲才進來,向他躬身說道:

稟大人,黎明以前,李讚畫已去紅瓦店迎候劉先生。題本今早就拜發麼?洪承疇說:

題本剛已拜過,立即同谘文一起發出。桌上放著的洪承疇給皇帝的題本和送給兵部的谘文,內容都是報道他對山海關防禦已經部署就緒,擇定明日出關,迅赴寧遠,力解錦州之圍。中軍副將拿起來兩封公文,看見果然都已經封好,注了薊密二字,蓋了總督衙門的關防。他又將洪承疇已經寫好的家書也拿起來,正要退出,洪承疇慢慢說道:

我吃過早飯要去城中,接見本地官紳,然後出關巡視幾個要緊地方的防禦部署。你火速再派張將軍去紅瓦店迎候劉先生,請劉先生在紅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後,徑到城內同我相見,不必來澄海樓了。是!馬上就派張將軍騎馬前去。洪承疇心事沉重,背抄著手,閑看樓上的題壁詩詞。在眾多的名人題壁詩詞中,他最喜愛一首署款戎馬餘生的《滿江紅》,不禁低聲誦讀:

北望遼河,凝眸久,壯懷欲碎。

沙場靜,但聞悲雁,幾聲清唳。

三十年間征伐事,潮來潮落樓前水。

問荒原烈士未歸魂,憑誰祭?

封疆重,如兒戲。

朝廷上,紛爭熾。

歎金甌殘缺,效忠無計。

最痛九邊傳首後,英雄抆盡傷心淚。

漫吟詩慷慨賦從軍,君休矣!這首詞,他每次誦讀都覺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幾句恰好寫出了他的心事。遺憾的是,自從駐節澄海樓以來,他曾經問過見聞較廣的幾位幕僚和賓客,也詢問過本地士紳,都不知道這個戎馬餘生是誰。

他正在品味這首詞中的意思,仆人來請他下樓早餐。洪承疇每次吃飯,總在樓下開三桌。同他一起吃飯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來求他寫八行書薦舉做官的一些賦閑的親故和新識。雖然近來賓客中有人害怕出關,尋找借口離開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獲得軍功,升官較易,新從北京前來。洪承疇在吃飯時談笑風生,誰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飯一畢,他就吩咐備馬進城。

洪承疇還沒有走到山海關南門,忽然行轅中有飛騎追來,請他快回行轅接旨。洪承疇心中大驚,深怕皇上會為他未能早日出關震怒。他決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細心的將軍代他巡視山海關近處的防禦部署,並且命人去城中知會地方官紳都到行轅中等候接見,隨即策馬回澄海樓去。

盡管洪承疇官居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和都察院右都禦史銜,分明深受崇禎皇帝的倚重,但每次聽說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懼,有時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沒法預料什麼時候皇上會對他猜疑,不滿,暴怒,也不能料到什麼時候皇上會聽信哪個言官對他的攻訐或錦衣衛對他的密奏,使他突然獲罪,下入詔獄。現在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趕回到澄海樓,竭力裝得鎮靜,跪下接了旨,然後叩頭起立,命幕僚們設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監。他自己捧著密旨走進私室。當他拆封時候,手指不禁輕輕打顫。這是皇上手諭,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開始放下心來,然後又仔細看了一遍。那手諭上寫道:

諭薊遼總督洪承疇:汝之兵餉已足,應今夜馳赴寧遠,鼓舞將士,進解錦州之圍,縱不能一舉恢複遼沈,亦可紓朕北顧之憂。勿再逗留關門,負朕厚望。已簡派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總監援錦之師,迅赴遼東軍中,為汝一臂之助。如何進兵作戰,應與張若麒和衷共濟,斟酌決定,以期迅赴戎機,早奏膚功。此諭!洪承疇將上諭看了兩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過了片刻,幾位親信幕僚進來,臉上都帶著疑慮神色,詢問上諭所言何事。

洪承疇讓大家看了上諭,一起分析。因皇上並未有譴責之詞,眾皆放心。

關於張若麒的議論,前幾天已經在行轅中開始了。但那時隻是風傳張若麒將來,尚未證實。今見上諭,已成事實,並且很快就要到達,大家的議論就更牽涉到一些實際問題。有人知道張若麒年輕,浮躁,喜歡談兵,頗得兵部尚書陳新甲的信任。但曆來這樣的人壞事有餘,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欽奉敕諭,前來監軍,就不可輕易對待。還有人已經預料張若麒來到以後,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疇戰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為援錦前途搖頭。

當大家議論的時候,洪承疇一言不發,既不阻止大家議論,也不表露他對張若麒的厭惡之情。他多年來得到的經驗是,縱然跟親信幕僚們一起談話,有些話也盡可能不出於自己之口,免得萬一被東廠或錦衣衛的探事人知道,報進宮去。這時他慢慢走出屋子,憑著欄杆,麵對大海,想了一陣。忽然轉回屋中,告訴幕僚和親信將領們說:

你們各位都不要議論了。皇上對遼東軍事至為焦急,我忝為大臣,總督援軍,應當體諒聖衷,努力盡職;成敗利鈍,付之天命。我已決定不待明天,提前於今夜二更出發。他轉向中軍副將說:你傳令行轅,作好準備,一更站隊,聽候號聲一響,準在二更時候全部出關。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擬奏稿,口授大意說:微臣跪誦手詔,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奮無似。原擇於明日出關,已有密本馳奏。現乃決定提前於今夜二更出關,馳赴寧遠。眾人聽了,盡皆詫異:僅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疇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說出。等到大家散後,他對兩三個最親信的幕僚小聲說道:

你們不知,皇上這一封密旨還沒有對我見罪,如果再不出關,下一次密旨到來,學生就可能有大禍臨頭。現有聖旨催促出關,自不宜稍有違誤。學生身為總督大臣,必須遵旨行事,為諸將樹立表率。雖隻提前一夜,也是為大臣盡忠王事應有的樣子。一位幕僚說:張若麒至遲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關,豈不很好?洪承疇笑一笑,輕輕地搖搖頭,不願說話。

另一幕僚說:這話很是。等一下張監軍,也免得他說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這個意見頗佳,幸望大人采納。洪承疇望望左右,知道屋中並無別人,方才說道:張若麒年輕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欽派他前來監軍,當然他可以隨時密奏。皇上本來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來到以後再起身出關,他很可能會密奏說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關的。為防他這一手,我應該先他起身,使他無話可說。我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了以後,輕輕一笑,頗有苦惱之色。

幾個親信都不覺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疇思慮周密。有人輕輕歎息,說朝廷事就壞在各樹門戶,互相傾軋,不以大局為重。

一個幕僚說:多年如此,豈但今日?又一個幕僚說:大概是自古皆然,於今為烈。洪承疇又輕輕笑了一聲,說:朝廷派張若麒前來監軍在學生已經感到十分幸運,更無別話可說。一個幕僚驚問:大人何以如此說話?多一個人監軍多一個人掣肘啊!洪承疇說:你們不知,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倘若派太監前來監軍,更如何是好?張若麒比太監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潛監軍,盧九台不會陣亡於蒿水橋畔。大家聽了這話,紛紛點頭,都覺得本朝派太監監軍,確是積弊甚深。張若麒畢竟不是太監,也許尚可共事。

正說著,中軍進來稟報:送旨的太監打算上午去山海關逛逛,午後即起身回京,不願在此久留。洪承疇吩咐送他五百兩銀子作為程儀。一個幕僚說,這樣一個小太監,出一回差,送一封聖旨,一輩子也不一定能見到皇上,送他二百兩銀子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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