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禎回到宮中,換了衣服,洗了臉,看見禦案上有新到的軍情文書,又想看又不願看,猶豫一陣,決定暫時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說:反正是要兵要餉!他因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剛才去萬歲山院中觀德殿前觀操,又在山頂盤桓一陣,所以回來後很覺疲倦。午膳時候雖然遵照祖宗傳下的定製,在他的麵前擺了幾十樣葷素菜肴,另外還有中宮和東、西宮娘娘們派宮女送來的各種美味,每日變換名堂,爭欲使他高興。然而他由於心中充滿悵惘悲愁情緒,在細樂聲中隨便吃了一些,便回養德帶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還沒有從洛陽和襄陽兩次事變的打擊下恢複過來。尤其是洛陽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懷。他在兩個宮女的服侍下脫下靴、帽、袍、帶,上了禦榻,閉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陽的事,心中一痛,睜開雙眼,仰視畫梁,深深地歎口長氣,發出恨聲。魏清慧輕腳輕手地揭起黃緞簾子進來,看見崇禎的悲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禦榻前躬身低眉,溫柔地低聲勸道:
皇爺,請不要多想國事,休息好禦體要緊。崇禎揮手使她出去,繼續想著福王的被殺。雖然在萬曆朝,福王的母親鄭貴妃受寵,福王本人也被萬曆皇帝鍾愛,幾乎奪去了崇禎父親的太子地位,引起過持續多年的政局風波,但是崇禎和福王畢竟是親叔侄,當年的奪嫡風波早成了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陽失守和福王被殺卻是崇禎家族的空前慘變,也是大明亡國的一個預兆,這預兆沒人敢說破,卻是朝野多數人都有這個想法,而且像烏雲一樣經常籠罩在崇禎的心上。現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著酸淚,不讓流出。
想了一陣中原剿賊大事,覺得傅宗龍縱然不能剿滅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勢稍得挽回;隻要幾個月內不再糜爛下去,俟關外局麵轉好,再調關外人馬回救中原不遲。這麼想著,他的心情稍微寬鬆一點,開始矇矓入睡。
醒來以後,他感到十分無聊。忽然想起來今年為著洛陽的事,皇後的生日過得十分草草,連宮中的朝賀也都免了。雖然這是國運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國之主,總好像對皇後懷著歉意。漱洗以後,他便出後角門往坤寧宮去。
周後每見他麵帶憂容,自己就心頭沉重,總想設法兒使他高興。等崇禎坐下以後,她笑著問:
皇上,聽奴婢們說,聖駕上午去萬歲山院中觀看內操,心中可高興麼?崇禎心不在焉地微微點頭。
周後又笑著說:妾每天在佛前祈禱,但願今年夏天剿賊勝利,局勢大大變好,早紓宸憂。皇上,我想古人說‘否極泰來’,確有至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就是‘否極’,過此就不會再有凶險,該是‘泰來’啦。崇禎苦笑不語,那眼色分明是說:唉,誰曉得啊!周後明白他的心情,又勸說:
皇上不必過於為國事擔憂,損傷禦體。倘若不善保禦體,如何能處分國事?每日,皇上在萬機之暇,可以到各宮走走,散開胸懷。妾不是勸皇上像曆朝皇帝那樣一味在宮中尋歡作樂,是勸陛下不要日夜隻為著兵啊餉啊操碎了心。我們這個家裏雖然不似幾十年前富裕強盛,困難很多,可是在宮中可供皇上賞心悅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說崇禎搖頭說:
國事日非,你也知道。縱然禦苑風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賞玩!皇上縱然無心花一天工夫駕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該到各處宮中玩玩。六宮妃嬪,都是妾陪著皇上親眼挑選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兒,有的人兒還擅長琴、棋、書、畫。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宮中,看那些永遠看不盡的各種文書?文書要省閱,生涯樂趣也不應少,是吧?崇禎苦笑說:你這一番好心,朕何嚐不明白?隻是從田妃患病之後,朕有時離開乾清宮,也隻到你這裏玩玩,袁妃那裏就很少去,別處更不想去。朕為天下之主,挑這一副擔子不容易啊!周後故意撇開國事,接著說:皇上,妾是六宮之主,且與皇上是客、魏時的患難夫妻,所以近幾年田妃特蒙皇上寵愛,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宮和睦相處,前朝少有。正因為皇上不棄糟糠,待妾恩禮甚厚,所以妾今日才願意勸皇上到妃嬪們的宮中尋些快樂,免得愁壞了身體。皇上的妃嬪不多,可是冷宮不少。這都因國事日非,使朕無心……皇上可知道承華宮陳妃的一個笑話?崇禎搖頭,感到有趣,笑看皇後。
周後接著說:承華宮新近添了一個小答應,名叫錢守俊,隻有十七歲。他看見陳妃對著一盆牡丹花坐著發愁,問:‘娘娘為何不快活了?’陳妃說:‘人生連天也不見,有甚快活?’守俊說:‘娘娘一抬頭不就看見天了?’陳妃撲哧笑出來,說:‘傻子!’崇禎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隨即斂了笑容,淒然說道:
這些年,我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不敢懈怠,為的是想做一個中興之主,重振國運,所以像陳妃那裏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來,洛陽和襄陽相繼失陷,兩位親王被害。這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誰知道,幾年之後,國家會變成什麼局麵?他不再說下去,忽然喉頭壅塞,滾出熱淚。
周後的眼圈兒紅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禎快活,卻不管怎樣都隻能引起皇上的傷感。她再也找不到什麼話可說了。
一個禦前太監來向崇禎啟奏:兵部尚書陳新甲在文華殿等候召見。崇禎沉默片刻,吩咐太監去傳諭陳新甲到乾清宮召對。等到他的心中略覺平靜,眼淚已幹,才回乾清宮去。
陳新甲進宮來是為了援救錦州的事。他說援錦大軍如今大部分到了寧遠一帶,一部分尚在途中,連同原在寧遠的吳三桂等共有八個總兵官所率領的十三萬人馬,刷去老弱,出關的實有十萬之眾。他認為洪承疇應該趕快出關,馳往寧遠,督兵前進,一舉解錦州之圍。崇禎問道:
洪承疇為何仍在關門逗留?洪承疇仍以持重為借口,說要部署好關門防禦,然後步步向圍困錦州之敵進逼。唉,持重,持重!……那樣,何時方能夠解錦州之圍?勞師糜餉為兵家之大忌,難道洪承疇竟不明白?陳新甲說:陛下所慮甚是。倘若將士銳氣消磨,出師無功,殊非國家之利。崇禎說:那個祖大壽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圍稍遲,他獻出錦州投降,如何是好?臣所憂者也正是祖大壽會獻城投敵。崇禎接著說:何況這糧餉籌來不易,萬一耗盡,再籌更難。更何況朝廷急待關外迅速一戰,解了錦州之圍,好將幾支精兵調回關內,剿滅闖獻。卿可將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疇知道,催他趕快向錦州進兵。是,微臣遵旨。誰去洪承疇那裏監軍?臣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尚稱知兵,幹練有為,可以前去總監洪承疇之軍。張若麒如真能勝任,朕即欽派他前去監軍。這一二日內,朕將頒給敕書,特恩召對,聽他麵奏援救錦州方略。召對之後,他便可離京前去。陳新甲又麵奏了傅宗龍已經今夜馳赴西安的話,然後叩頭辭出。他剛走出乾清門,曹化淳就進來了。
曹化淳向崇禎跪下密奏:奴婢東廠偵事人探得確鑿,大學士謝升昨日在朝房中對幾個同僚言說皇爺欲同東虜講和。當時有人聽信,有人不信。謝升又說,這是‘出自上意’,又說是‘時勢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議論,反對同韃子言和的事。崇禎臉色大變,怒氣填胸,問道:陳新甲可知道謝升在朝房信口胡說?看來陳尚書不知道。奴婢探得陳尚書今日上朝時並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後,差不多整個上午都在兵部衙門與眾官會商軍事,午飯後繼續會議。朝臣中議論的人多不多?因為謝升是跟幾個同僚悄聲私語,這事兒又十分關係重大,所以朝臣中議論此事的人還不多,但怕很快就會滿朝皆知,議論開來。崇禎的臉色更加鐵青,點頭說:朕知道了。你出去吧。曹化淳退出後,崇禎就在暖閣中走來走去,心情很亂,又很惱恨。他並不懷疑謝升是故意泄露機密,破壞他的對虜方略,但是他明白謝升如此過早泄露,必將引起朝議紛紜,既使他落一個向敵求和之名,也使日後時機來到,和議難以進行。他想明日上朝時將謝升逮入詔獄,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終於拿定主意,坐在禦案前寫了一道嚴厲的手諭,說:
大學士謝升年老昏聵,不堪任使,著即削籍。謝升應即日回山東原籍居住,不許在京逗留。此諭!每於情緒激動時候,他處理事情的章法就亂。他沒有考慮謝升才五十幾歲,算不得年老昏聵,而且突然將一位大學士削籍,必然會引起朝野震動,就命太監將他的上諭立即送往內閣了。接著,他傳諭今晚在文華殿召見張若麒,又傳諭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蹤,布置圍剿。命太監傳諭之後,他頹然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長歎,隨即喃喃地自言自語:
難!難!這大局……唉!洪承疇,洪承疇,為什麼不迅速出關?真是可惱!……在山海衛城西門外大約八裏路的地方,在官馬要道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叫做紅瓦店。這裏曾經有過一個飯鋪,全部用紅瓦蓋的屋頂。雖然經過許多年,原來的房子已被燒毀,後來重蓋的房子,使用舊紅瓦隻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舊的灰瓦,可是這個村莊仍舊叫做紅瓦店,早已遠近聞名,而且這個地名已載在縣誌上了。從紅瓦店往北去,幾裏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見的是二郎山,從那裏越往北去,山勢越發雄偉。在兩邊的大山之間有一道峽穀。沿著峽穀,要經過大約二十裏曲折險峻的山路,才能到達九門口。九門口又名一片石,為防守山海關側翼的險要去處。從紅瓦店往南望,幾裏外便是海邊。當潮水退的時候,紅瓦店離海稍遠,但也不過幾裏路。就在這海與山之間,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寬闊地帶,紅瓦店正在這個地帶的中間。自古以來,無數旅人、腳夫,無數兵將,從這裏走向山海關外,走往遼東去,或到更遠的地方。有些人還能夠重新回來,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來了。特別從天啟年間以來,關外軍事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有很多很多的將士,從這裏出去,就死在遼河邊上,死在寧、錦前線,而能夠回來的也多是帶著殘傷和消沉情緒。紅瓦店這個村莊被過往的人看做是出關前一個很重要的、很有紀念意義的打尖地方。不管是從北京來,從永平來,從天津來,陸路出關,都需要經過紅瓦店,在這裏停停腳,休息休息,再赴山海關,然後一出關就屬於遼東了。
這天早晨,東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樹梢上有疏星殘月,從誰家院落中傳出來雞啼、犬吠。慘淡的月色照著紅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動著朦朧的曉霧。很多很多運送糧食和各種輜重的馬車,騾子,駱駝,從這裏往山海關去。駱駝帶著銅鈴鐺,一隊一隊,當啷、當啷的鈴聲傳向曠野,慢吞吞地往東去。瘦骨棱梭的疲馬,麵有菜色的趕車人,也在早晨的涼風和薄霧中,同樣接連不斷地往前走。有時候從曉霧中響起一下清脆的鞭聲,但是看不見鞭子,隻看見鞭上的紅纓在黎明的熹微中一閃。鞭聲響過,紅瓦店村中,這裏那裏,又引起一陣犬吠,互相應和。
一會兒,天漸漸大亮了。公雞雖然已經叫了三遍,現在還在斷斷續續地叫個不停。在南邊的海麵上,有一陣乳白色的曉霧好像愈來愈重,但過了不久,一陣涼風吹過,霧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沒有邊際的海的顏色。海色與遠方的天色、雲色又混到一起,蒼蒼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雲,哪是天空。在這海天蒼茫、分不清楚的地方,逐漸地出現了一行白色的船帆。這船帆分明在移動,一隻接著一隻,也許幾十隻,也許更多。偶爾曙色在帆上一閃,但又消失,連船隊也慢慢地隱進曉霧裏邊。
這時,從山海關西環城中出來了一小隊騎馬的人,中間的一位是文官打扮。當他快到紅瓦店的時候,在馬上不斷地向西張望,顯然是來迎候一位要緊的人。他策馬過了石河的長橋,奔往紅瓦店街中心來。
當這一小隊人馬來到紅瓦店街上的時候,街旁的鋪板門已經陸續打開,有的店家已經在捅爐子,準備給過往行旅做飯。這位官員下馬後,並不到小飯鋪中休息,卻派出一名小校帶領兩名騎兵繼續往西迎去。在街南邊有平日號的一處民宅,專為從京城來的官員休息打尖之處,俗稱為接官廳。這位穿著五品補服的官員到接官廳前下馬,進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鎮中,原是一個候補知府,如今則是薊遼總督洪承疇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疇之命來這裏迎接一位深懂得軍事、胸有韜略的朋友。當下他在接官廳裏打了一轉,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上張望片刻,然後才回進廳來,吩咐準備早飯,並說總督大人的貴客將到,須得準備好一點。
過了大約一刻鍾,一陣馬蹄聲來到接官廳大門外停下。李鎮中趕快站起來,不覺說道:來了!他正要出迎,卻有一個軍官匆匆進來,幾個親兵都留在大門外。一看不是客人,李鎮中不覺一笑,說:
原來是張將軍!這位張將軍和洪承疇是福建同鄉,新來不久,尚沒有正式官職,暫時以遊擊銜在中軍副將下料理雜事。他同李鎮中見過禮後,坐下問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趕到麼?李嵩說:他是連夜趕路,按路程說,今早應該趕到才是。製台大人急想同這位劉老爺見麵,所以老先生走後不久,又差遣卑將趕來。製台大人吩咐,如果劉老爺來到,請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後,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關相見。卑將先回去稟報。怎麼要劉老爺先進城去?製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樓等候麼?製台大人為選定明日一早出關,今日想巡視長城守禦情況,所以決定一吃過早飯就到山海關城內,等見了劉老爺之後,即便出關巡視。李嵩感歎說:啊,製台為國事十分操勞,一天要辦幾天的事啊!張將軍又問道:這位劉老爺我沒有見過,可是聽製台大人說,目前局麵,戰守都很困難,有些事情想跟劉老爺籌劃籌劃。這劉老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老先生可知道麼?李嵩慢慢地說:我也隻見過一麵。聽說,此人在關外打了二十年的仗,遼陽一仗幾乎全軍覆沒。他衝出重圍,仍在遼東軍中,總想有所作為。不意又過數年,局麵毫無轉機,他忿而回到關內。從此以後,他對遼東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與人談到遼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屢次向朝廷上書,陳述救遼方略,但是朝廷並不采納。朝廷上的門戶之爭是那麼激烈,他已經看透,無能為力,後來就隱居在西山一個佛寺裏邊,聽說是臥佛寺,在那裏注釋兵法。我們總督大人離北京以前,偶然到臥佛寺去,遇見了這位劉老爺,平日已聞其名,一談之下,頗為傾心。此後就幾次約他到北京城內公館裏住下深談,每次都談到深夜。總督大人幾次請劉老爺來軍中讚畫軍務。這位劉老爺執意不肯,說是他已經年過花甲,對國家事已經灰心。最近因為咱們大人就要出關,卻解錦州之圍,特意寫了一封十分懇切的書信派人送往劉老爺處,邀他務必來山海關一晤,商談今後的作戰方略。劉老爺這才答應前來。幾天前已經從北京起身了,天天向這裏趕路,前天到了永平,聽說我們大人明天就要離開山海關,就隻好日夜趕路。哦!原來是這麼重要啊,難怪總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來,連連問派人去迎接沒有。我們說,李老爺已經去了。立刻又派我來,真是巴不得馬上跟他見麵。正說著,外麵又是一陣馬蹄聲。他們停了談話,側耳諦聽。李嵩向仆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