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年紀小,大家都喜歡她,叫她小名兒。她到了你這裏就是頭目,不管職位高低,總算是健婦營中的武官了。從今往後,都得叫她的大名兒,尤其在女兵麵前。”紅娘子快活地點頭,隨即拉著黑妞的手問道:“慧劍妹,你真的願意離開夫人的身邊到我這裏麼?”“夫人命我來我就來。”慧梅在旁說:“邢姐,她沒有對你說實話!慧劍,你為什麼不把你心裏的話說出來呀?你還要把體己話瞞著夫人和大姐麼?”慧劍的臉又紅了,低下頭去,吃吃笑著,隻不做聲。慧梅在她背上輕輕捶一拳,向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說:“她的心思咱倆全知道,還不肯說出口呢!”見慧英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將下巴一點,慧梅便望著高夫人和紅娘子說:

“夫人命我來做大姐幫手的那天,慧劍這丫頭可乖啦,當慧英姐的麵,一句一個‘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麵前替她說句話,派她來健婦營做個小頭目。我因為知道她在夫人身邊很有用,自然不肯答應。英姐問她:‘夫人待你那麼好,比親生女兒一樣,你為什麼想離開夫人到健婦營呀?’她說:‘如今咱們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不要兩年就會有百萬大軍,跟在夫人身邊,永遠沒有日子衝入官軍中間廝殺。到了健婦營,就可以同男兵一樣出征,找到官軍,殺個痛快。’慧劍,你是不是這樣說的?”高夫人大笑起來,拍拍慧劍的肩膀說:“你這個黃毛丫頭,人小誌氣大,倒真有點兒英雄氣概。你早將這體己話對我吐出,我不早派你來健婦營了?”她拿起來慧劍的右手,讓她握緊拳頭,讚賞說:“你們瞧瞧,這丫頭的拳頭攥起來多有力,肉多結實!她起小跟著哥哥黑虎星練諸般武藝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練一兩手絕招。她每天一睜眼就往牆上打兩百拳,晚上睡覺前再打兩百拳。有時她用拳頭打磚頭,打樹。要是家中有了糧食,她就將一個糧食口袋吊在屋梁上,隨時打幾拳。那口袋裏糧食由二升加到五升,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鬥。從八歲練習拳力,一直練到現在。”慧英笑著說:“黑妞就喜歡賣傻勁兒。夫人,你讓邢姐姐看看她的指頭!”高夫人讓慧劍伸開手掌,對紅娘子說:“你瞧,她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別粗,指肚上還有繭皮,就不像姑娘的手!”紅娘子拿住慧劍的手看了看,笑著問:“啊呀,這兩個指頭怎麼這樣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著問:“跟左手不大相同,這兩個指頭也特別粗實,跟斷磨鏨子一樣!又練的什麼笨工夫?”高夫人向慧劍說:“你自己對你紅姐說一說,叫她這麼個走南闖北的風塵女俠也聽聽新鮮!”慧劍靦腆地咬著嘴唇,眼睛含著天真的笑,隻不做聲。經高夫人連催兩次,她才對紅娘子說:

“我小的時候,聽村裏老人們說,從前呀,俺們鄰村裏有一個媳婦受婆子折磨,說罵就罵,說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對吵對罵,一步不讓。婆子看她變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長訴苦,說熄婦如何不孝,求族長替她管教。有一天,這媳婦剛推畢碾,正坐在碾盤上歇息,族長帶著幾個男人來啦。族長責備她對婆子不孝,要用繩子捆她,用家法製服她,使她知道厲害,她不害怕,沒有從碾盤上起來,氣得一麵哭一麵訴說婆子如何不把她當人待,對她百般折磨。她每訴說一樁事,就用指頭在碾盤上劃一下,她連說了五六樁,話還沒有說完,族長和帶來的男人們看見碾盤上有五六條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長趕快說:‘算啦,算啦。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家的事我不管啦。’帶著人們走了。”紅娘子大笑起來,問道:“傻丫頭,你信了這個故事?”慧劍搖搖頭,說:“現在不信。”“你從前信?”慧劍感到不好意思,咬著嘴唇笑。

高夫人對紅娘子說:“這丫頭倒是極聰明伶俐的,隻是在兩三戶的山村裏長到十五歲,世上事知道的實在太少,所以連剛才說的那個故事也總是信以為真。去年隨哥哥到咱們義軍中,見的人多了,見的世麵廣了,她的心也忽然開竅了。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懵懵懂懂,我也不會叫她來你這裏做小頭目。”大家說笑了一陣,慧梅繼續督導健婦們分開練武。高夫人由紅娘子陪同著騎上戰馬,往另一個地方去看健婦們練習騎射。走至半道,高夫人勒住玉花駱獠望這一帶的雄偉山景,好像在鄖陽境內她同闖王行軍時曾見過一個地方同這兒相似,不由得又想到闖王如今屯兵開封城外的事,臉上不免略微顯得沉重。紅娘子近一兩天已經風聞闖王進攻開封不利,暗中十分掛心。看見高夫人神色不悅,猜想必是為著開封戰事擔憂,趁機問道:

“夫人,聽說我軍進攻省城不順利,可是真的?”高夫人向她打量一眼,輕輕點頭,又望望附近一大塊被陽光照射的磐石說:

“我們坐在那塊石頭上說說話吧。”高夫人將闖王奔襲開封不克,如今屯兵堅城之下而敵人援兵又從河北趕到的消息,告訴了紅娘子,然後說:

“眼下我們還不知闖王的打算。按道理他應該從開封城外撤兵,回到伏牛山中,休養士馬,以待下次再攻開封。可是打仗的事,千變萬化,我們離開封數百裏,未見闖王派人回來,情況很難說準。倘若開封城內已經有人願作內應,闖王不肯馬上撤兵,這也是可能有的。不管怎樣說,闖王隻帶了三萬人馬去攻開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對我軍確實不利,所以我近幾日十分放心不下。”“派大軍火速增援如何?”紅娘子注視著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說出。

高夫人搖搖頭,說:“派大軍增援的事還不用急。我斷定今明兩日,必有確實音信來到,再作決定不遲。昨晚我同你補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後,派李友率領兩千五百騎兵連夜秘密啟程,馳往開封,另外田玉峰率領在汝州的三千人馬也已經去了開封。倘若闖王不打算久留開封城下,給他派去這兩支人馬也就夠用了。”紅娘子問:“假若闖王要在開封城外與官軍會戰,官軍既有堅城憑借,又有保定的數萬援軍,我們隻派去五千多人馬增援,豈不嫌少了一些?”“闖王平日善於用兵,如今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都在身邊,我想他們計慮周詳,斷不會陷於腹背受敵。今明兩日,定有新的消息到來,我們另作計議。”紅娘子因見女兵們都牽著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膽地小聲說:“夫人!洛陽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我們不應該輕輕撒手,白給官軍奪去。倘若現在派出一支人馬重占洛陽,然後陳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張羅船隻,派遣小股人馬渡過河北,聲言數萬大軍奉闖王命將由孟津過河,進攻衛輝。朝廷怕衛輝、彰德有失,畿南震動,又怕衛輝的潞王被我們殺死,必然責成保定總督楊文嶽分兵回救豫北。楊文嶽勢必分兵去救衛輝,顧前不能顧後;縱然他留下一部分官軍在開封,也沒有多大作為了。夫人以為如何?”高夫人說:“據我看,闖王不會久留開封城外。恐怕我們這裏派人馬尚未趕到洛陽,闖王從開封退兵的消息已經到啦。下一步的戰事如何打法,要看闖王如何通盤籌劃。我們在得勝寨自作主張,分兵北上,縱然得手,未必就是對全局有利。一個戰將也常常能夠想出好主意,可是終不能像一個好的大軍統帥眼觀全局,謀劃周詳。闖王命咱們在伏牛山中加緊練兵,必有深謀遠慮。”紅娘子聽了高夫人的話,心中佩服,也有點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經離開了重占洛陽的問題。瞭望著山頭白雲,沉默片刻,慢慢轉回頭來,向紅娘子問道:

“你想過張敬軒和曹操的事情麼?”紅娘子感到突然,說:“自從他們破了襄陽以後,隻聽說他們聲勢大振,縱橫湖廣北部,東與回革五營相呼應,別的倒沒有多想。”“是呀,我知道你不會去多想他們的事,可是闖王與總哨劉爺不能不想,宋軍師和牛先生也應該想。我有時也想,有時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閑談一陣。我們已經派出許多探子,隨時打探湖廣方麵的戰事,打探敬軒和曹操的行蹤。”“擔心他們往河南來麼?”高夫人搖搖頭,說:“我們不是擔心他們來河南,是關心天下大勢。如今,我們不僅同明朝爭奪天下,也同義軍群雄爭奪天下。誰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將廣,誰就立於不敗之地,能夠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極深,望救心切,所以爭民心萬不可緩。可是,倘若沒有兵精將廣,光吃敗仗,無處立腳,救百姓就隻是一句空話。光有仁義,沒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爭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話闖王不肯隨便說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經過多次挫敗之後,心中有些什麼想法。”“啊,怪道闖王在目前把趕快練成一支能戰的大軍看成了頭等大事!”高夫人接著說:“今後在起義群雄中能夠同他爭天下的也隻有敬軒一人。其餘那些人都胸無大誌,隻能因人成事。倘若張敬軒善於駕馭,兵力又強,他們都會奉敬軒為主。倘若咱們李闖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強,別說回革諸人,連如今跟敬軒在一起的曹操也會……”突然,聽到有馬蹄聲飛奔前來,高夫人不禁感到詫異,一邊轉頭望去,一邊把話說完:“他也會離開敬軒,投到闖王旗下。”那騎馬來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親兵,到了女兵們站的地方,翻身下馬,快步向高夫人走近幾步,說:

“啟稟夫人,高主將同李主將正在老營等候,請夫人即刻回去商議緊急軍情。”高夫人心中吃驚,問道:“是什麼緊急軍情?”“隻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探報,十分重要,別的不知。”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這名親兵的緊張神色,想著他是知道的,隻是在眾人麵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點發涼,暗中對自己說:“莫非在開封城外打了敗仗?莫非闖王他……

遇到凶險?”她沒有再問一個字,沉著地從磐石上站起來,對男親兵揮手說:“你先回去,對兩位將爺說我馬上就回。”她轉回頭對紅娘子說:

“還有那些正在學習騎射的健婦們,我今日沒有工夫看了。你傳我的話,盼望她們早日練成一身好武藝,好為闖王效力殺敵,也為咱們女流之輩爭口氣。”紅娘子恭敬回答:“是。我馬上就將夫人的口諭傳下。”高夫人已經騎上玉花驄,一則明白紅娘子會掛心李公子,二則預想到自己大概要離開伏牛山前往開封,勒住絲韁,回頭望著紅娘子說:

“收操以後,你到老營見我,有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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