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婦營在一排排的軍帳和大門之間有一片空地,雖係傾斜的山坡,卻經過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掃得十分整潔。這片空地是那樣寬敞,倘若一旦有緊急情況,五百名步、騎健婦可以全都在營中列隊出戰,不至於互相擁擠。健婦們已經由慧梅帶去外邊操練,營中隻留下少數擔任炊事的和看守營盤的值班婦女。幾個在院中做事的健婦,由小頭目一聲口令,突然起立,齊整整地並排兒肅立無聲,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們每個人都望了望,含笑點頭,然後眼光又回到站在排頭的小頭目的臉上,感到好像在洛陽曾經見過,這小頭目有十八九歲年紀,高條身材,長眉大眼,雖然由於長久忍饑挨餓,臉上尚有菜色和顯得消瘦,但是十天來的新生活已經使她顯得精神煥發,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發慌,以為是自己的鬢發沒有梳好或衣領沒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回夫人,賤名叫王煥武?”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煥武?”慧英在一旁說:“我看過健婦營的花名冊子,是火字旁的煥字,文武的武字。”高夫人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名字倒怪好,隻是不像是姑娘名字。”紅娘子說:“她父母不願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給她起個乳名叫做換。來到健婦營,既是投軍,又要習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後邊加個‘武’字,成了換武。造花名冊的文書先生們說‘換武’二字不雅,將‘換’字改為人旁啦。其實呢,改不改都好,女人隻要從軍習武就不再給人們踩在腳底下過日子啦。”高夫人向煥武問:“你家中還有啥人?”煥武的眼睛一紅,說:“我家中沒有人啦。爹娘給人家種地當牛馬,去年都餓死啦;一個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沒有回頭,有人說也餓死啦。”說畢,兩行熱淚奔流到頰上。頰上的肌肉在顫動,明明是竭力忍耐著,沒有痛哭出聲。

高夫人對她安慰說:“別難過。如今,全家死絕的戶到處都是,有的村莊裏不見一人。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論斤賣!”煥武哽咽說:“要不是闖王的人馬打到洛陽,我也是活不成,隻有死路一條!”高夫人說:“好生練習武藝,替你的爹娘報仇,替千千萬萬做牛馬的窮苦百姓報仇,替天下的婦女們爭一口氣。闖王常說:窮百姓世代受踐踏,上天無路,人地無門,隻能指望從刀槍林裏闖出一條活路,從馬上殺出個清平世界!”她繼續往前走,向紅娘子問,“她爹娘死後,她跟著誰生活?”紅娘子回答說:“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高夫人很覺詫異,問:“她男人怎麼肯讓她前來投軍?”紅娘子微微一笑,說:“她今年十九歲,她女婿才九歲,比她小十歲,聽說還常常尿床。這兒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樣,兒子十歲左右就娶媳婦,還有的六七歲就娶媳婦。媳婦一進門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務活,也可以做地裏活,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公婆都喜歡替兒子娶個年長十歲八歲的姑娘做兒媳,就為的幫助做事,好像是買個奴才。一代代傳下這個壞風俗,所以公公扒灰的醜事許多人家有。有的兒媳婦有廉恥,不肯從,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氣,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幾個月前,煥武的公公夜間拉她,她有氣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個趔趄,臉腫了兩天,不好意思出門。自從那事以後,她公公懷恨在心,動不動就借題目罵她,用腳踢她,不給她東西吃。”紅娘子歎口氣,接著說:“她的婆家在洛陽城外。要不是咱們的人馬打到洛陽,她不是給折磨死,就是自己尋無常。”“她婆婆不管事兒麼?”“聽她說,她公公三十多歲,婆婆四十多歲,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貓一樣。她哭著將這事告訴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歎口氣說:‘有啥法子呢?別家也免不了這樣醜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將一把磨快的鐮刀放在床頭,防備她公公半夜裏再去找她。她對我說,要不是咱們的人馬到洛陽,她遲早會用鐮刀砍死扒灰的,跟著割斷自己的喉嚨。夫人,在咱們健婦營中,每個姑娘都有一本血淚賬,不跟著咱們造反沒有活路。”高夫人巡視了幾座帳篷,看見裏邊鋪著幹草,被褥顏色很雜,好壞新舊不齊,有的是從洛陽大戶人家征收來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補著補丁,但都是迭得整整齊齊。每個帳篷中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她又去看看馬棚,廚房,頻頻點頭,然後走出營門,說要去練武場中看看。這時從一裏外的一個地方,傳過來練武場上的喊殺聲和馬蹄聲,引動佇立營門外的玉花驄昂首傾聽,隨後興奮地刨著前蹄。高夫人從一名女兵手中接過絲韁,已經將一隻手搭在玉花驄的鞍子上了,又回頭看了看營門口的石頭碉堡、營地周圍的鹿砦和壕溝,對紅娘子稱讚說:

“幾天來我常聽人們說健婦營的營壘防守森嚴,像臨敵打仗一般。我隻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親來一看,果然不差。帶兵就應該這樣,平時不打仗也要養成臨敵打仗的習慣,不可有一天鬆懈。你真不愧是一員難得的女將,小小的年紀就像是有經驗的老將一樣,治軍有法,立營有則。闖王就喜歡這樣做事,等他回來看見了,一定會十分高興。”紅娘子回答說:“夫人說得很是:帶兵,平時要養成像臨敵打仗一樣的嚴謹習慣。目前並沒有官軍前來,方圓幾十裏都駐有我們的大軍,健婦營又是駐紮在得勝寨老營旁邊,閉著眼睛睡大覺也萬無一失。可是帶兵是為的對敵,平時也要想著打仗。我起義後因為沒有經驗,給敵人摸了營,吃過大虧。”高夫人索性從馬鞍上縮回有手,說:“張敬軒去年在瑪瑙山大敗,就是吃了營壘不嚴的大虧。咱們闖王,就喜歡部伍嚴整,時時有備,所以他閑的時候常對左右將領們講一些古今名將的故事,很稱讚周亞夫和戚繼光那樣名將。”紅娘子又說:“還有,夫人,這健婦營是個新事兒,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夠自成一軍,同男人一樣打仗。這不礙事。日後經了陣仗,他們自然會刮目相看。我擔心的是有些人在等著看笑話,慧梅也跟我同樣擔心,所以俺倆一商量,一定得紮成一座戒備森嚴的營壘,使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們無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間進來盜走一匹馬,人們會造謠說是偷走一個大姑娘;別說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闖入營中看看,也會引起許多流言蜚語。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人無中生有,編造謠言,添枝加葉,敗壞健婦營的名聲。隻有我們的營壘特別森嚴,才能杜絕背後有人嚼爛舌頭。”高夫人點頭說:“你同意梅想的很是。能夠叫那些對健婦營背後吹冷風的人們無話可說,健婦營就能夠站定腳跟啦。”婦女們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從練武場不斷傳來,振奮人心。高夫人騎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慧英等跟著紛紛上馬。向右轉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間有一條新修的馳道。轉眼之間,高夫人等一隊女將士就走進樹林深處,不見人馬蹤影,隻是從樹林中傳出來春天的婉轉鳥啼聲和漸漸遠去的馬蹄聲。

穿過一個有茂密樹林的山坡,又轉過一個山腳,便是健婦營的練武場。這原是另外一個五百義軍操練騎兵的地方,所以除在兩山間有一條平整的馳道之外,還有一塊比較平坦的場地。這一支騎兵隨闖王去破洛陽,如今又奔襲開封,所以健婦營就將這個現成的地方利用起來。

高夫人在紅娘子的陪同下來到練武場,先立馬高處觀望。健婦們分成三部分在進行操練:一部分在教場中間,一隊練習拳術,一隊練習劍術;一部分在教場的一邊,分批練習射箭,健婦們把這一部分教場叫做射場;第三部分是在教場外的馳道上練習騎馬。紅娘子的一部分女親兵如今都派做頭目,她們既自己練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練武場中督率操練,時而走到這裏,時而走到那裏,對練拳的、練劍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糾正毛病,親自做出式樣。高夫人向紅娘子笑著問:

“慧梅這姑娘,還能夠幫你一臂之力麼?”紅娘子回答說:“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這姑娘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都會,又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在夫人身邊磨練成材的,打燈籠也難找!我有時離開健婦營到得勝寨去,把全營的擔子交給她,一點兒也不擔心。”高夫人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沒有獨自挑過重擔。她是個剛出窩的鳥兒,你遇事多指點她,讓她學著飛,慢慢地翅膀就硬啦。你在練兵上還有什麼困難?”紅娘子說:“困難就是好教師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兩個精通武藝的姑娘給我,我就能很快將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有緩急能夠頂用。”高夫人說:“我身邊的這群姑娘,誰有多大本領你都清楚,你想要什麼人?”紅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著說:“我不敢說要什麼人,我說出來夫人也不會給,還是請夫人隨便派兩個妹妹到健婦營來吧。”她又望著慧英笑,接著說:“倘若夫人舍不得將你身邊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給我一個,借給我半年如何?”高夫人笑著說:“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還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來左右缺少得力護駕人,完全不是,一則我另外還有男女親兵一大群,二則像在撞關南原和商洛山中被困的情形大概也不會再有了。隻是,如今,咱們的勢大業大,老營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諸事紛雜,比從前操心多了。我身邊很需要能夠辦事的姑娘,一天也離不開慧英這個丫頭。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麼會答應?刮大風吃炒麵,竟然能張開你的嘴!”紅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來。女兵們在高夫人的身邊雖然不敢大聲笑,但還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發出來低低的、愉快而悅耳的笑聲,同教場中刀劍的碰擊聲、打拳人的頓腳聲、射場上的弓弦聲、箭中靶子聲、喝彩聲,以及馳道上的馬蹄聲、森林中的婉轉鳥聲,在春日柔和的微風中融合一起。等大家笑過之後,紅娘子向高夫人說:

“我知道夫人離不開俺慧英妹,正如闖王身邊少不了雙喜一樣,所以我不敢直說要慧英,隻是試一試夫人的口氣。好啦,我死了再向夫人借將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兩個妹妹派來健婦營做頭目?”高夫人說:“兩個沒有。我隻能再派一個武藝好的姑娘給你。將黑妞給你,要不要?”紅娘子向騎著一匹大青騾子的、臉色微黑、掛著天真純樸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歡這姑娘,隻是嫌她年紀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做一個重要的帶兵頭目。高夫人不等紅娘子說話,又回頭向騎大青騾子的姑娘問:

“黑妞,你願意來邢大姐這裏做個頭目麼?”姑娘靦腆地回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著紅娘子笑著問:“邢大姐,你要我麼?”紅娘子趕快說:“要,要。我拍著巴掌歡迎你!”高夫人又對紅娘子說:“你也知道,她從五六歲起就跟著她哥哥黑虎星學武藝,騎馬射箭,刀槍劍戟,樣樣都有些根基,也有膽量,更難得的是心地忠厚,沒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種嬌氣和小心眼兒。你別看她年紀小,今年隻有十六歲,虛歲十六,可是做事倒很認真,一是一,二是二。她還有一股傻勁兒,不管我叫做什麼事,她非盡力做好才罷休。別人多是有群膽,這個丫頭有孤膽,也很難得。”紅娘子笑著說:“我聽說她不到十五歲在山中打柴,獨自射死一隻金錢豹,沒有孤膽哪行?”她又轉向黑妞問:“你今天就來吧?”黑妞靦腆地笑著,輕輕點頭。

高夫人下了馬,紅娘子和女親兵們都同時下馬,大家簇擁著高夫人來到射場一角,繼續看健婦們練習射箭。有一個健婦大約十八九歲,雖然長久的饑餓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麵黃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勢十分穩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別注意。高夫人看她射過三箭之後,扭轉頭望著紅娘子問:

“這個姑娘的架勢好,看眉眼也聰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還射中靶子中心,學武藝是一個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習過武藝麼?”“她從前跟著她的爹爹學過一點兒。到了健婦營,她很用心學,也肯下力學,所以長進較快。我想,像這樣的姑娘挑選二十個,用心教她們武藝,再使她們做小頭目,幫助教師教別的姑娘們。”高夫人點頭說:“好,好,這是個好辦法。這個姑娘叫做什麼名字?”“她名叫李鳳,命很苦。要不是咱們的大軍到洛陽,她遲早會給婆家折磨死了。”“她出嫁啦?”“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窮,父母將她自幼許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癆病,醫藥無效,眼看要死,婆家將她娶進門去衝喜,說是衝衝喜,女婿的病就會好了。她的父母已經死去,哥哥是老實莊稼人,一則看年荒劫大,養不活她,二則因婆家族大勢眾,不敢不依,隻好讓婆家將她娶去。”高夫人問:“女婿的病好了沒有?”紅娘子說:“花轎到門,女婿不能起床,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過門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還能過得去,逼她吃全齋立誌守節,還天天罵她命中妨夫,說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紀太輕,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麵前數豆子,直到數完半升黑豆才能睡覺。後來公婆擔心她遲早會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將她賣出去,得一點‘賣寡婦錢’。她知道公婆要賣她,是賣給洛陽城一個什麼人做小,正想自盡,咱們的大軍破了洛陽。她聽說咱們招女兵,就逃來投軍。”高夫人歎息說:“真是,咱們健婦營中的每個新兵,誰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咱們的義軍不到,她們別想從十八層地獄逃出。”紅娘子說:“所以她們都把闖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趕快練成一手殺敵本領,為闖王效力,也為父母家的親人報仇。”“等將來戰馬多的時候,我會叫總管再發給你兩三百匹好馬,使健婦營全是騎兵。”紅娘子高興地說:“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將她們練成精兵!”高夫人又看了一陣,對大家的用心練武很滿意。她為著要將黑妞派來做頭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教場打一路拳,舞一陣劍,博得全場健婦的稱讚和羨慕。慧梅見大家盛稱黑妞的射藝出眾,就要她射幾箭讓大家看看。黑妞並不推辭,對靶子連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練功的興致大發,看見教場邊放著三塊大小不同的石鎖,她嘻嘻笑著走近去,彎腰用右手抓住那塊有一百斤重的石鎖,止了笑,輕咬下唇,將石鎖提起,然後隻見她將右臂一搖,將石鎖舉過頭頂,前走幾步,後退幾步,輕輕放到原處。周圍又是一陣喝彩聲和嘖嘖稱讚聲。黑妞一則剛用了力氣,二則被大家的喝彩聲弄得不好意思,帶著稚氣的臉孔變得通紅,那神氣越發顯得純樸可愛。高夫人點頭招她來到身邊,將一隻手撫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對紅娘子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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