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紅娘子內穿緊身戰襖,腰掛短劍,外表卻是新娘打扮:鳳冠霞帔,百褶大紅羅裙,頭蒙紅綾帕,環佩丁冬。她由戎裝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攙扶,上了花轎。一隊騎兵分作兩行,打著各種錦旗,緩轡前導;後邊跟著一班鼓樂,喇叭和嗩呐吹奏著高昂而歡樂的調子。鼓樂後邊是紅娘子的親兵和健婦,一律騎著駿馬。緊挨花轎前邊,是慧英和慧梅。雙喜送親,帶著一隊親兵走在女兵後邊。
本來李岩的意思,喜事要辦得越不鋪張越好。但是紅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樣,把出嫁看成終身大事,希望辦得鄭重其事,熱鬧一點,高夫人也主張不可馬虎,所以昨晚決定,使花轎從周公廟出來後兜個大圈子,從洛陽南門進城,經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門,再抬到李岩的臨時公館。
按照習俗,新娘上轎前得掩麵痛哭,表示舍不得父母和家中親人。紅娘子早已沒有了父母和家人,但是上轎時也哭了。她想到了她的慘死的父母和一家人。她想,倘若母親活著,親眼看見她出嫁,親手替她照料一切,將會是多麼幸福!當花轎進入洛陽南門以後,她已經止哭了,隔著轎簾的縫兒偷看街景。忽然聽見走在最前邊的轎夫叫了句:“腳下一枝花!”第二個轎夫跟著說:“看它莫采它!”背後的轎夫也照樣重複這兩句。她感到奇怪:什麼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現在還是早春,杏花剛剛開過,地上扔的會是什麼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來從前曾聽說過,這句話是轎夫們的切口,最前邊的轎夫倘若看見路上有糞便,便用這句吉利話通知後邊的夥伴,避免踏在腳上。她想,這一定是剛才別的騎兵或牛車從這裏走過,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馬屎,所以轎夫叫著“腳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李岩的臨時公館是一座大戶的住宅。李岩戎裝齊整,腰掛寶劍,披紅戴花,從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馬,將轎門兩邊縫著的稀稀紅線扯斷,掀開轎簾,攙紅娘子走進大門,在鼓樂鞭炮和許多人的歡叫聲中向二門走去。紅娘子在戰場上最驚險的時刻都能鎮靜如常,但此刻卻心頭怦怦直跳,不敢抬頭,不敢看人。
二門的門檻上橫放著一個馬鞍。這是原始社會掠奪婚姻留下來的風俗痕跡,在中原民間代代相傳,誰也不明白它的來源和意義。紅娘子由於心情過於緊張,腳步有點慌亂,竟然有一隻腳絆著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攙扶,她會打個踉蹌,引起眾人一陣大笑。過了二門,她就走在紅氈上了。
在第二進院子中間,稍靠近上房一邊,設有一個天地桌,罩著大紅錦繡桌圍,上邊擺著一隻大香爐,燒著檀香。香爐後邊放著一個盛滿糧食的木鬥,上用紅紙封著,紅紙上放著一麵銅鏡,又插著一杆秤。這也是上千年傳下的古老風俗,據說那銅鏡和秤象征著夫妻倆對天明心,公平相待,而鬥中的糧食象征著“米麵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紅娘子被攙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李岩站在她的左邊,但是她不敢看,隻是感覺到他在左邊,隨即又瞄見他的新馬靴。在鼓樂聲中,有人高聲讚禮,她遵循著讚禮的指示同李岩一齊拜天拜地,對麵交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木頭人兒,任由人們擺布,而且總覺著自己笨手笨腳,連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
拜過天地,紅娘子被攙扶著繞過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陣什麼東西撲麵向她的頭上和身上撒來。她起初一怔,隨即明白這撒來的東西是麩子和紅棗。一股幸福的情緒充滿心頭,願意這兩樣東西多多撒來。果然,人們不斷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進洞房。
各位將領和牛、宋的夫人都在內宅設宴,男客和送親人都在前院坐席。酒過三巡,李岩來到內宅向各位女賓敬酒。趁此機會,大家拉著新郎和新娘喝了交杯酒,算是完畢了古人所說的“合巹”之禮。
飯後,紅娘子坐在洞房休息。紅霞走進屋來,小聲對她說:
“稟紅帥,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將軍、牛舉人和宋軍師,還有咱們姑爺,都被闖王叫到周公廟議事去了。聽說這會議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議打仗的事?”紅娘子低聲問。
“不是。聽說是商議闖王登極的事。”
“啊?登極?!”
“啊,我說錯了,是商量把洛陽改為京城,闖王在這兒先稱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後登極。稱王還不能算是登極,是吧,紅帥?”
紅娘子點點頭,激動地說:“在洛陽建都稱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隨即又問:“為什麼不傳知我去?”
紅霞笑著說:“這還不明白?一定是闖王想著你是新娘子,怕眾將領見麵後同你開玩笑,所以不請你了。既有姑爺去,還不是同你親自去差不多一樣?”
紅娘子用溫柔的眼神望了望紅霞,微微一笑,但跟著搖搖頭:“可是,我是闖王帳下一員女將,像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不應該……”
一個親兵稟報:“雙喜小將爺來見!”
“快請!”紅娘子說,同時心中猜想可能闖王有什麼重要吩咐。
雙喜進來,站在她麵前說:“紅姐,馬上要在行轅開重要會議。父帥本想請姐姐前去,隻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議事,命我來問一問,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紅娘子毫不遲疑地說:“請賢弟回稟闖王,我立刻前去。紅霞,幫我趕快把衣服換了。”
雙喜一走,紅娘子就脫去了作新娘子穿的便裝繡花襖和百褶羅裙,通身換上了樸素的半新戎衣,洗淨脂粉,提了馬鞭,說聲:“走!”帶著紅霞等一群戎裝英武的健婦快步走出,磚鋪的甬路上響起一陣輕捷的皮馬靴聲。想著自己這一去準會出許多將領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著說:
“我呀,哼,我畢竟是紅將軍,可不是那種嬌滴滴不敢抬頭、坐在繡房中扭扭捏捏當新娘子給人們看的人!”
闖王行轅的議事廳原是廟祝們接待洛陽官紳的客堂,陳設雅致,今天坐滿了前來參加議事的將領。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說了說破洛陽以後八天來的情況,然後接著說:
“咱們今後的作戰方略,雖然大體有個譜兒,可是沒有完全決定。局勢常常在變,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議商議,把大政方針確定下來。在得勝寨過年的時候,李公子來到軍中,他建議據宛、洛,掃蕩中原,據中原以奪取天下。牛先生和宋軍師都讚成這個建議。他們三位有學問,通今博古,說出了很多重要道理。牛先生建議我破洛陽以後建立一個新名號,以便號召天下。他也引了許多古人古事,說了許多道理。咱們來到洛陽這七八天,有許多饑民父老前來行轅,請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見他們,還收到不少勸我建都稱王的表章。咱們軍中將士,也在紛紛議論。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請大家各抒己見,好生商議。現在先請李公子、牛先生和軍師說說吧。”他轉向他們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為明白牛金星在軍中是處於“賓師”地位,所以不願先說話。宋獻策原是牛金星介紹來的,也處處避免“僭越”。他和李岩都請牛金星一個人代表三人說話。牛金星並不推辭,引古論今,侃侃而談。他說得道理充足,十分動聽。他一說畢,大家立刻就議論開了。
由於大家是在勝利的形勢中懷著振奮的心情前來議事,所以發言十分熱烈。有不少將領讚成將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議合在一起,即在洛陽建都稱王,以宛、洛為根本,進一步奪取天下。也有一部分將領主張趕快去攻占南陽,將宛、洛兩個地區連成一片,準備好同楊嗣昌和其他各路明軍在中州會戰,等再打幾個大勝仗,再商議建都稱王的事。又有一些將領主張目前應該乘勝西入潼關,以關中為根本,建都西安。當這後一個意見提出後,很多人立刻讚成,並且七言八語地補充理由。這是因為,今天參加會議的,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陝西人,一則對故鄉有特殊感情,二則都知道西安是古都,也熟聞自古以來人們如何稱頌關中是形勝之地,最為適宜建都。經過一陣爭論,那請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主張,得到了較多人的熱情讚成。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跟隨闖王年月很久,一心保闖王打江山,巴不得闖王早日稱王稱帝。他們還記得,崇禎八年正月間打開鳳陽,那時明朝的力量比義軍強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為興武元年,而目前明朝是如此空虛和衰敗,李闖王的人馬是這麼眾多,百姓是如此擁戴,當然應該趕快在洛陽建國改元。另一種人是年紀輕的,如雙喜和張鼎這班將領,經過三個月來的節節勝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好像奪得天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不論是擁護李自成立刻在洛陽建國改元、稱王稱帝的人,或是讚成李自成立刻西入潼關,在西安建國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當主神器”這一讖語的影響,認為天意已定,眼前的爭論隻是洛陽和西安作為國都的選擇。
李自成默不做聲,傾聽大家熱烈爭論。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對大家爭議的問題,都不表示意見,看他們的神氣,分明是另有看法;劉宗敏和田見秀似乎都沒有一定主見,很有興致地聽大家爭論;而袁宗第和李過都讚成打回關中,以關中為根本。發言最熱烈的是居於多數的中級將領,大都讚成李自成現在就正式稱王。李自成因為紅娘子是第二次參加軍事會議,很想聽聽她的意見,便用鼓勵的笑眼轉望著她。眾將領明白闖王的心意,趕快停止說話,將眼光集中在她臉上。紅娘子不覺臉頰微紅,心口怦怦亂跳。她原來也是希望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但聽了爭論,思想有些改變,於是她清一下喉嚨,慷慨說道:
“像這樣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張。我想,闖王是帶領窮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眾心所歸,理應稱王。別說稱王,日後還要推倒無道明朝,受百姓擁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過,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稱王好還是再打幾個大勝仗以後稱王好,請闖王自己斟酌。”
闖王頻頻點頭。劉宗敏等哈哈大笑。宋獻策認為她出言得體,向李岩瞟了一眼,小聲讚道:
“話不多,卻甚扼要。果然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會議進行到黃昏時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見。闖王叫大家暫停爭論,吃過晚飯繼續再議。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廟和李岩公館兩個地方,所以李岩必須回公館去招待客人。臨走時候,闖王拉他到院中一個清靜地方,小聲問道:
“林泉,今日眾人議論紛紛,你卻很少說話。你對眾人的主張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說:“今日意見雖多,卻都是出於對闖王的一片忠心。我在會上不多說話,是因為忽然想起朱升對朱洪武說的九個字,不免反複思索起來。”
自成問:“朱升是什麼人?”
李岩說:“朱升是徽州的一個儒生,很有學問,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請來,垂詢大計。朱升回答了九個字,十分重要。後來朱洪武就按照這九個字去做,果然成了大業。”
“哪九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嗯?”
“這九個字的意思就是:鞏固疆土,站穩立腳地;撫慰百姓,獎勵農桑以足食足兵;緩稱王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
李自成邊思索邊輕輕點頭,隨即微笑說:“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剛走,劉宗敏來找闖王。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他對下午的爭論有什麼主見。宗敏笑著回答:
“問我的主見麼?說實在的,李哥,像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並沒有一定主見。大家商議之後,你怎麼決定都好。我心裏倒是想著下一步如何打仗,想著眼下洛陽的一些緊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