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錦衣玉食,荒淫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衛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墀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拚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蘇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麵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
“朱常洵!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方能稍泄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他隨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刑場!”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發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向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仆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旌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麵,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莊稼老頭小聲歎息說: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隻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管他媽的啥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隻要犯到闖王手裏,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麼?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屍首扔給狗吃,有雞巴‘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隻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隻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刑場周圍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一陣馬蹄聲響,一麵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
又過了片刻,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馬。刑場上擁擠得更凶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福王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裏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向空中發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麵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發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隻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朱常洵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好!!!”
擔任行刑的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著步、騎兵回城而去。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的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麼人?”
小校回答:“回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蒙闖王恩準。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
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見秀、紅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領著幾百名親兵來到了。
高一功和田見秀留在周公廟同闖王談話。高夫人向闖王問道:
“李公子和紅娘子的喜事,你這裏都準備好了?”
闖王說:“都準備好啦。軍師擇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們全軍祝捷,洛陽百姓也要唱戲,熱鬧一天。林泉他們的喜事也在明天辦。”
高夫人問:“新房在哪裏?都收拾妥了麼?”
“從進了洛陽以後,林泉就住在洛陽兵備道的衙門中,主持賑濟的事。另外在附近村子裏替他找了一座大戶宅子,離這搭不過兩裏左右。已經找裱糊匠將新房的牆壁和頂棚都用花紙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種家具陳設,都已布置就緒。反正不是長住,沒有過分講究。”
田見秀說:“我們離得勝寨時才得到一個消息,說敬軒和曹操都沒有死,也沒有全軍覆沒,不過人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又繞過成都往東來了。”
闖王點頭說:“我們這裏也聽說敬軒已經從川西奔往川東,看情況是要出川。”
高一功說:“敬軒用兵,詭計多端。他已經把官軍拖到四川內地,川東一帶十分空虛,必能從巫山、大昌之間的小路衝出。隻是他們出川以後,所剩人馬很少,不再成為楊嗣昌的眼中勁敵。如今咱們破了洛陽,殺了福王,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楊嗣昌勢必舍掉敬軒他們,全力跟咱們周旋。咱們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須早定。牛啟東和軍師怎麼想的?”
闖王說:“破洛陽後百事繁忙,還沒有工夫詳細計議。不過,啟東和獻策也主張采納林泉的建議,據河洛為根本,爭奪中原。還有,河洛一帶饑民和咱們的部分將士都盼望我在洛陽建都稱王;莫再像往年一樣東奔西跑。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認真想想,好生計議,不可草率決定。”
高一功問:“啟東幾位有何主張?”
闖王說:“獻策和林泉都不多談此事。啟東常替我接見那些來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較為熱心。”
田見秀和高一功對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願貿然說話,所以就將話題轉到查抄福王財產的情況上去。自成稱讚雙喜辦事還很細心,也有辦法。剛說到這裏,雙喜來了。高一功向雙喜笑著問:
“雙喜兒,你第一次挑這麼重的擔子,不感到吃力麼?”
雙喜笑著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來,我就輕鬆了。舅舅來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邊搬椽子,當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我在路上就聽說你做事還有辦法。破了洛陽城,要查抄的地方多,東西多,光一個福王府就有多少東西抄!事情一亂,就會使許多金銀珠寶和各種值錢的東西落入私人手中,糧食也會隨意拋撒。你做得還不錯。也遇到些困難吧,嗯?”
雙喜說:“困難是事情的頭緒太多。從進到洛陽第一天起,我就決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沒有輪到查抄的,一律將東西和糧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啟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嚴禁任何人私自進去,違者斬首。這樣就避免了鋪的攤子多,頭緒太亂,容易出錯,也不會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點點頭,又問:“你從哪裏弄到許多替你抄寫、記賬的人?”
雙喜笑了,說:“二十一日早晨剛破城不久,我就設法找到了邵時信……”
一功忙問:“就是去得勝寨控告福王府罪惡的那個後生?”
雙喜說:“就是他。在得勝寨時候我聽他說他有個叔伯哥哥名叫邵時昌,在府衙門裏當書辦。我叫他去找邵時昌來見我。邵時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寫能算的人,還說出了一些咱們名單上原來沒有的殷實富戶。我將人員分做三起:一起人專抄糧食,一起人專抄銀錢,另一起人專抄貴重東西。每起人由一個總頭目率領,稱為哨官,出了錯惟他是問。每一哨有若幹小隊,各有正副頭目。每一哨配有兩名書手、一名監抄頭目。這監抄頭目要認真督察。還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說:“好,好。每一哨設一監抄頭目,這主意想得很好。”
雙喜接著說:“還有,福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散裝在倉庫中,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開始在全城收集麻包。還怕不夠,又差人去新安、偃師和附近各集鎮、山寨去盡量收集。福王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還有兩間大屋子裝滿銅錢。邵時昌向我建議,找來一百多個木匠,日夜趕工做小木箱子。每個小木箱恰好裝四十錠元寶,共兩千兩銀子,便於用騾馬馱運。裝散碎銀子、珠寶、銅錢,也用這種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種比這小一半的,專裝黃金。他們在洛陽聽得多,見得廣,說每年官府往上邊解大批錢糧折色銀子也是這麼辦。”
高一功聽了雙喜的這些辦法,頻頻點頭。高夫人問:“雙喜兒,據你眼下估計,咱們在洛陽得到的糧食、銀錢,可以養多少兵?”
雙喜低頭想了一下,回答說:“昨天我將已經查抄的和封存起來尚未查抄的糧食合計一下,大約夠二十萬人—年的消耗。金銀珠寶和各種財物,沒算在內。”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聽了雙喜的話,都很高興。闖王想著如今諸事紛繁,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雙喜明天上午將所任職事移交給高一功,自己回到周公廟行轅,在他的身邊辦事。
第二天,整個洛陽城都大為熱鬧起來,有三台大戲同時開演。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從南陽來的越調,還有一台是陝西梆子即所謂秦腔。此外還有許多雜耍:玩獅子的,玩旱船的,騎毛驢的,踩高蹺的。元宵節時因軍情緊急,這些玩藝兒都不許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騎毛驢的是扮演一個知縣帶著太太騎驢遊街,知縣畫著白眼窩,倒戴烏紗帽,倒騎毛驢,一個跟班的用一個長竹竿挑著一把夜壺,不時將夜壺挑送到他麵前,請“老爺”喝酒。今年,騎毛驢的知縣換成了一個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稱福王。用夜壺送酒的人改扮成兩個太監,一老一少,不斷地插科打諢,逗得觀眾大笑。義軍在今天停止操練,各營中殺豬宰羊,一片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