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回到洛陽,立社講學,到底為著什麼?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蓋你和一家人的種種罪惡?你是想抬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呂維祺說:“老夫講學,隻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裏常說的‘道’是什麼樣兒,什麼顏色,多少輕重,值幾個錢一斤。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淩弱,富欺貧;官紳逞凶,黎民遭殃。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裏!”

呂維祺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隻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不再做聲。他曾經反複想過要在青史上留下個“罵賊而死”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顏常山舌,為張睢陽齒”;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但現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麼幫助。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也要“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

“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雞巴理學名儒,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屌!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伸冤報仇;免征錢糧,剿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日後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麼?放你娘的屁!我們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李闖王就是當今聖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紳、土豪,隻會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處處哭聲,人人怨恨……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占多少土地?”

呂維祺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訓斥和辱罵,但他不敢回罵,隻是倔強地回答說:“我家雖有地二三百頃,然或為祖上所遺,或為近世所買,均有紅契文約,來路清楚,並無強占民田之事。”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

呂維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營農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詩》雲:‘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這田畯就是經管小人耕種的農官。後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官,教耕課織,使佃農免於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麼?手上磨有膙子麼?”

呂維祺回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於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願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向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

“老狗!我現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麼?”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聖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幾代以來,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府縣官不敢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伸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溫飽。一到春荒,許多人向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鬥出,大鬥入,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頭,利錢越高。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兒賣女,妻離子散。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管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修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用去了上萬個工,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祺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呂維祺分辯說:“聖人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天經地義,自古如此。況且……”

劉宗敏截住說:“佃戶們是野人?你才是他媽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麵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分辯說: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於饑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於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餘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了黴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麼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吃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隻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黴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麼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作買命錢,行麼?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劉宗敏並無意等待呂維祺招供,隨即宣布說:“呂維祺!你老狗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本該淩遲處死,姑念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向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快斬!”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拖起,剝去外衣,五花大綁,脖後插上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渾身戰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鎮定,鼓勵自己不要出醜。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台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來,聲音不像剛才那樣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麵前,用壓抑的口吻說:

“呂維祺,在將你押赴刑場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還著了一本什麼雞巴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留下孤兒棄女,向誰行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麼?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在殺你這種鄉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麼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麵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伸冤!”

呂維祺重新被推走。他還在竭力保持鎮定,隻求不失去朝廷大臣體統,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褲子裏灑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濕熱向小腿奔流。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雲。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並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午時處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巳時剛到,那處決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在城內大街上和四關張貼出來。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西關外的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朱常洵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

“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麵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麵等候審訊福王。當一個將領向他稟報說福王已經提到時,闖王回頭輕聲說:“升堂!”一聲傳呼,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著金光。當年建成王宮時,一位大學士奉萬曆皇帝“聖旨”撰寫了一副對聯,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朱漆描金雲龍對聯被義軍士兵在上邊塗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祺盈洛水,普天同慶;

王業固嵩山,與國齊休。

今天闖王特諭守衛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端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朱門大開,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門外簷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座墊。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後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坐定以後,牛金星向背後輕聲說:“帶犯人!”立刻,站在簷下的中軍吳汝義一聲傳令,接著丹墀下幾個人齊聲高呼:“帶犯人!”聲音威武洪亮,驚得在迎恩殿脊上曬太陽的一群鵓鴿撲嚕而起,盤旋著向後宮飛去。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俯伏地上。闖王厲聲喝問:

“朱常洵,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占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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