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想了想,怒氣稍息,說:“叫別人留守這裏,你立刻多帶騎兵去幫同張鼐尋找。你將我的話傳給張鼐:別人跑了猶可,福王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稟明闖王,非砍掉你們的頭不可!”等李俊答應一聲“遵令!”轉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聲音說:“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當做從杞縣來的客人看待,是把你當做闖王的部將看待。你要明白,這個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民憤極大。咱們破洛陽為著何來?闖王將活捉福王的重擔子交給張鼐和你們一群將領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們如何向闖王交賬?如何對河南百姓說話?子英,盡管張鼐是在闖王和我眼皮下長大的,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彌昌他們又都是在闖王手下立過戰功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這不是一件小事。向來闖王的軍法無私,我老劉執法如山,你們不可忘記!”
聽了劉宗敏的話,李俊感到事情確實十分嚴重,而且深為激動,剛才在心中產生的那一縷委屈情緒跑到爪哇國了。他高聲回答說:“請總哨劉爺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們一定要將他捉拿歸案。總哨的吩咐,末將一字一句都傳給小張爺知道。闖王軍令森嚴,賞罰無私,總哨執法如山,末將等不敢忘記!”
早晨起來,李自成的傷風大體好了;巳時以後,就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岩等上馬出發。
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在喊殺聲中手揮花馬劍,同他的攻城部隊一起衝進城門。今天是他起義以來第一次改變進城方式,要使洛陽人民看看“奉天倡義”的“王者”氣概和他的軍容。隊伍前邊是手持長槍的三百騎兵,每四人並轡前進。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後是一大群親兵親將。那長槍的槍杆、槍頭的長度一律。將士們左手攬韁,右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子上,槍杆直立,在初春的陽光下看去像一隊十分整齊的槍林,隨著馬的行走而波動。那磨利的槍頭和猩紅色的槍纓,以及銀槍白鬃的“闖”字大旗和紅傘銀浮圖,在陽光中特別耀眼。
早飯時候,裏甲敲鑼傳呼:百姓們在南門外迎接闖王。約莫巳時三刻,等候在洛河兩岸的老百姓中間紛紛地發出小聲驚呼:“看,來了!來了!”人們看見闖王的騎兵走近,不約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們並不像看見福王和文武大官時那樣低下頭去,俯伏不動,而是抬頭好奇地注視著。就在持槍騎兵到了麵前時,有人在地上小聲向身旁詢問:
“哪一位是闖王爺?哪一位是?怎麼沒有看見穿黃龍袍的?”
旁邊有人小聲回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鉞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會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過多年的奮戰、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兩三裏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都在南關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看見所有店鋪都開門營業,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用什麼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的腦海裏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來到洛陽南門。他抬頭望了一眼,看見城牆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烏龍駒已經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台衙門,這是劉宗敏暫駐的地方。李闖王離開關陵之前,已經知道福王和呂維祺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出城後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回答:“現在已經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後由護送的衛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裏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天明後在邙山腳下的亂葬墳園中捉到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隻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仆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仆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麼?”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想法,回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得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岩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岩留下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不由得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回去向家人和街坊鄰居轉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平時看見他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在隨著告示上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布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回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如今李闖王卻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後擁,也不鳴鑼喝道,有時還麵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白須老人禁不住歎息:
“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宮中隻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向牛金星等歎口氣說:
“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朱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隻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後,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留在王府,將行轅紮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佩。
李自成等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後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斬,並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後,闖王向宗敏問:
“呂維祺捉到後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後,他說了什麼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牆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於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呼哧呼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隻是抬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宗敏說:“現在就殺,免得以後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呂維祺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麼?”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倘若牛先生不願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
過了片刻,呂維祺從囚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後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簷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想著“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士兵們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