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自成加緊準備圍攻洛陽時,開封的上層社會完全沉溺在燈節的狂歡中。從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為中心,大大地熱鬧三天。周王府的花園中紮有鼇山一座,遍張奇巧花燈,約有萬盞,看得人眼花繚亂。鼇山下邊,利用原有的蒼鬆翠柏,又栽了許多竹竿,紮成九曲黃河,河兩岸盡是柏枝、花燈,曲折回環。元宵節晚上,周王朱恭枵在宮中酒筵剛罷,乘坐小輦,遊賞“黃河”。輦前細樂、滾燈引駕,並有提爐、香盒,沉香細煙氤氳,與宮女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遠飄數十丈遠。遊畢九曲“黃河”,周王在亭子上擺好的王座坐下,然後,諸郡王和國戚步行登山,陪他飲宴看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李自成為進攻洛陽派遣的第一支部隊,即張鼐率領的兩千騎兵,從得勝寨出發了。

十六日晚上,月下遊人更多。男女成群結隊,絡繹街道,或攜酒鼓吹,施放花炮,或團聚歌舞,打虎裝象,琵琶隨唱。約莫到二更時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遊,僮仆提燈,丫環侍婢簇擁相隨,一群群花團錦簇,香風撲鼻。這一類輕易不出三門四戶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門得放下車簾轎簾,難得每年有個燈節,可以大膽地徘徊星月之下,盤桓燈輝之中,低言悄語,嬉笑嚶嚶。這叫做“遊走百病”,還得擁擁擠擠地過一道橋,據說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謂“開封八景”之一的“州橋明月”,最為吸引遊人,橋上擁擠得水泄不通。

這時,周王借共同聽戲賞月為名,將幾個封疆大吏召進宮中,先在花園中的暢心閣賜宴。宴畢,他拈著花白胡須問道:

“寡人近日聽說,李自成攻破永寧之後,假行仁義,無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脅日眾。先生們看,闖賊是否有進攻洛陽之意?”

巡撫李仙風躬身回答:“卑職等身負封疆重任,隻因兵餉兩缺,未能早日剿滅流賊,致有永寧、宜陽等城失陷,萬安郡王被害,知縣武大烈等死節,百姓慘遭屠戮。卑職等已上奏朝廷,聽候嚴加治罪。今蒙王爺殿下垂詢,更覺惶恐。但河南府城,萬無一失,請王爺不必擔憂。目前楊閣部正在四川圍剿獻、曹二賊,已將二賊逼入川西,甚為得手。一俟獻賊殲滅,楊閣部即可揮大軍出川,清剿中原流賊。闖賊屢敗之餘,幸逃誅戮,隻剩五十騎奔入河南。目前雖然偽稱仁義,煽惑百姓,裹脅日眾,似甚囂張,然皆一時烏合之眾,不足為慮。楊閣部大軍一到,廓清不難。”

周王微微點頭,又說:“本藩恪守祖訓,一向不過問地方軍政大事。然洛陽是親藩封地,隻怕萬一有失,親藩受驚,皇上震怒,對先生們也不甚好。”

李仙風又回答說:“河南府城高池深,戶口數萬,兵勇眾多,道、府官員俱在,與永寧大不相同。況福王金錢糧食極多,緊急時不患無守城之資。職撫前已奏請皇上,命王紹禹為洛陽警備總兵,專職鎮守,拱衛福藩。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亦在洛陽城內,頗孚眾望,必能倡導紳衿,捍衛桑梓。洛陽城決無可慮,謹請殿下放心。”

周王麵露微笑,說:“隻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陽萬無一失,寡人就不為開封擔心了。”

在洛陽,從十二月中旬起,人們就天天談論李自成,真實消息和虛假傳說混在一起,飛滿全城。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的謠傳十分之九都是對農民軍的誣蔑和辱罵,而近來的種種新聞和傳說十分之九都是說李自成的人馬如何紀律嚴明,如何隻懲土豪大戶,如何開倉放賑,以及窮百姓如何焚香歡迎,爭著投順。每天都有新的傳說,其中許多是動人的小故事,含著虛構的、添枝加葉的成分,混合著窮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

上層官紳對這些消息、傳說深懷恐懼和殷憂。曾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呂維祺在洛陽的縉紳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從南京回到洛陽這幾年來,平時多在他創立的伊洛書院講學,但地方上如有什麼大事,官紳們便去向他求教,或請他出麵說話。一天下午,他在伊洛書院中同一群及門弟子講了一會兒程朱理學,很快話題就轉到當前的世道荒亂、李自成聲勢日盛等方麵。一個弟子恭敬地說道:

“闖賊趁楊武陵追剿獻賊入川,中原兵力空虛,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賊為意,突然來到河南,號召饑民,偽行仁義。看來此人確實誌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師望重鄉邦,可否想想辦法,拯救桑梓糜爛?”

呂維祺歎口氣說:“流賊奸擄燒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不奸擄燒殺,同朝廷爭奪人心。聽說李自成原來就傳播過‘剿兵安民’的話,近來又散布謠言,遍張揭帖,說什麼隨了闖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納糧,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向百姓征糧。愚民無知,聽了這些蠱惑人心的話,自然會甘願從賊。老夫雖然憂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無補,眼看著河洛瓦解,洛陽日危,束手無策!”

另一個弟子說:“傳聞盧氏舉人牛金星投了闖賊,頗見信用;他還引薦一個江湖術士叫宋獻策的,被闖賊拜為軍師。這些傳聞,老師可聽說了麼?”

呂維祺點點頭,說:“宋獻策原是江湖術士,無足掛齒。可恨的是舉人投賊,前所未聞。牛金星實為衣冠敗類,日後拿獲,寸斬不蔽其辜!”

正說著,一個老家人進來,向呂維祺垂手躬身說:“稟老爺,分巡道王大人、鎮台王大人、知府馮大人、推官衛老爺、知縣張老爺,還有幾位地方士紳,一同前來拜見,在二門外邊等候。”

呂維祺一驚,立即吩咐:“請!”他隨即立起,略整襆頭,走往二門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為首的幾個文武官吏加上幾位士紳,被請進書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獻茶一畢,王胤昌帶頭說:

“今日洛陽城中謠言更盛,紛紛傳說李自成將來攻城。宜陽和永寧兩縣,城外已經到了流賊,城內饑民蠢蠢思動。昨夜兩縣都差人來府城告急,都說危在旦夕。洛陽城內,也極其不穩。剛才我們商量一陣,一同來求教先生。隻有先生能救洛陽。”

呂維祺說:“學生自從罷官歸來,優遊林下,惟以講學為務。沒想到流賊猖獗,日甚一日。洛陽為兵家必爭之地,亦學生祖宗墳墓所在地。不論為國為家,學生都願意追隨諸公之後,竭盡綿力,保此一片土地。諸公有何見教?”

知府馮一俊說:“目前欲固守洛陽,必須趕快安定軍心民心。民心一去,軍心一變,一切都完。闖賊到處聲言不殺平民,隻殺官紳。一旦洛陽城破,不惟現在地方文武都要殺光,恐怕老先生同樣身家難保。更要緊的是福王殿下。倘若洛陽失守,致使福藩陷沒,凡為臣子,如何上對君父?況且……”

呂維祺截斷知府的話,說:“目前情勢十分急迫,請老父台直說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馮一俊不再繞彎子,接著說:“洛陽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責,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亂、軍心動搖之時,存亡實決於福王殿下。洛陽百姓說:‘福王倉中的糧食堆積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們老百姓流離街頭,每日餓死一大批。老子不隨闖王才怪!’……”

總兵王紹禹插言:“士兵們已經八個月沒有關餉,背地裏也是罵不絕口。他們說:‘福王的金銀多得沒有數,錢串兒都朽了。咱們快一年沒有關餉,哪王八蛋替他賣命守城!’我是武將,為國家盡忠而死,份所應該。可是我手下的將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著說:“目前惟一救洛陽之策,隻有請福王殿下打開倉庫,拿出數萬兩銀子犒賞將士,拿出數千擔糧食賑濟饑民。舍此最後一著棋,則洛陽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們大家都同歸於盡!”

呂維祺拈須思量,慢慢地抬起頭來問道:“諸公何不將此意麵啟福王殿下?”

王胤昌說:“我同王總鎮、馮知府兩次進宮去求見殿下,殿下都不肯見。今日官紳集議,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得來求先生進宮一趟。”

呂維祺說:“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見,我以閑散之身,前去求見,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說:“不然,不然。先生曾為朝廷大臣,且為理學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對先生十分尊重,斷無不肯麵見之理。”

知縣張正學從旁勸駕:“請大司馬務必進宮一趟,救此一方生靈。”

富紳們紛紛慫恿,說福王定會見他,聽從他的勸告。呂維祺慨然說:

“既然各位無緣麵啟福王,痛陳利害,學生隻好試試。”

送走官紳客人之後,他對弟子們說了他要去求見福王的事,弟子們都很讚成。隨即他換了衣服,坐轎往王宮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紅色宮牆,將福王府同洛陽全城劃成了兩個天地。在這個小小的圈子裏,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夢死的無憂世界。將落的斜陽照射在巍峨的黃色琉璃瓦上,陰影在一座座庭院中漸漸轉濃。

在福安殿後邊的一座寢宮中,福王朱常洵躺在一把蒙著貂皮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兩腿前伸,將穿著黃緞靴子的雙腳放在一張鋪有紅絨厚墊的雕花檀木矮幾上。左右跪著兩個宮女,正在替他輕捶大腿。另外兩個宮女坐在兩旁的矮凳上,每個宮女將他的一隻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輕輕捶著。他的滾圓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飯用的大鍋反扣在他的身上。在他腳前一丈遠的地方,拜墊上跪著一群宮女裝束的樂伎,拿著諸色樂器,隻有一個女子坐在矮凳上彈著琵琶,另一個跪著用洞簫伴奏。福王閉著眼睛,多半時候都在輕輕地扯著鼾聲,有時突然鼾聲很響,但隨即就低落下去。當一曲琵琶彈完之後,福王也跟著停止打鼾,微微地睜開眼睛,用帶著睡意的聲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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