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年初二,天剛閃亮,李自成像往常一樣,已經起床,匆匆地漱洗畢,便掛著花馬劍,提著馬鞭,走出老營大門。盡管是新年,他仍然穿著半舊的深藍色標布箭衣,緊束絲絛,外罩老羊皮繹紅色山絲綢舊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白色氈帽,上有紅纓,腳穿一雙厚底氈馬靴。在刺骨的冷風中等候片刻,李雙喜和一群親兵們牽著戰馬走來。他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絲韁,騰身騎上烏龍駒,向著寨門走去。
整個上午,他走了不少營盤,包括那些打造兵器和縫製甲、帳、旗幟和號衣的各色工匠營盤。早飯,他是跟伏牛山礦兵們蹲在一起吃的。這一營約有五百人,十之九是挖煤窯的,隻有少數是燒木炭的。挖煤窯的人在豫西一帶稱做煤黑子,原是失業農民,替人挖煤,活路極重,生活極苦,時常有生命危險,所以在明朝二百幾十年中,以各地挖煤的礦工為主,還有開銅礦、鐵礦、錫礦和銀礦的工人,不斷起義,官府和地主階級統稱之為“礦盜”。李自成駐紮得勝寨以後,伏牛山中的煤黑子一起一起地前來投軍,編為一營,同那一營從嵩縣來的毛葫蘆兵駐紮在同一個背風向陽的山坳裏。
快到中午時候,李自成因為紅娘子與李岩定親的事,馳回老營。但是簡單的酒宴一散,他又去巡視諸營,直到太陽落山。這一天,他遇到了很多農民,都向他作揖拜年,有的跪下磕頭。他在馬上拱手還禮,對老年人還停住馬笑著招呼。許多年來,他沒有這一個新年過得愉快。
李自成原來打算初三一早就動身去永寧,但是在初二晚上變了主意。田見秀又派人送來書信,說瓦罐子和一鬥穀等十幾個河南起義大首領,要求晉謁闖王,將在破五以前趕來拜年。闖王決定留在老營等候,趕快派人去永寧告訴李過,處斬萬安王的事仍按原議照辦。初四日,田見秀同一鬥穀等眾首領來到。這班人投闖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盡管熱情款待,卻沒有改變對他們的羈縻政策,也沒有把突然增添的五六萬人算在他的可用兵力之內。一鬥穀等在得勝寨住了五天,各自馳回本營駐地。接著,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義軍慕義前來歸順,他們和瓦罐子等擁眾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闖王將他們分別情況收編,大小頭目們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萬安王在破五那天午時三刻,被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寧西關,當眾斬首。李過遵照闖王的指示,事前命文書們將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寫了幾十份,粘貼通衢和官道路口。告示中開列了萬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並聲明闖王隻殺苛剝百姓的王侯、貪官、豪強,為民除害的宗旨。同時處決的還有王府重要爪牙和從四鄉捕獲的王莊頭子二十餘人。當眾焚毀了從王府抄出的各種文約賬冊,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種。自從殺了萬安王,永寧一帶貧苦百姓每日結夥投軍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為著部署進攻洛陽的軍事,召集分散在各處的主要將領於元宵節前一天趕回得勝寨老營議事。袁宗第在破了宜陽後擔負著進攻洛陽的主要責任,恰遇著洛陽的守城軍事有變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趕到得勝寨。他向闖王稟報了兩個新情況:一是洛陽警備總兵王紹禹已下令將分守鞏縣、偃師的兩股官軍約兩千人左右調回洛陽守城,大約在十八日可到洛陽;另一是上月在潼關因欠餉殺了長官嘩變的陝西兵,大約有五六百人,逃到陝州境內,被王紹禹叫到洛陽,協助守城,明天就會趕到。闖王問:
“這消息都可靠麼?”
“完全確實。”
“你看該如何辦?”
宗第說:“我就是為這事耽擱著來遲了。我同幾個將領商議,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殺;後來決定打鬼就鬼,因勢利導,使這兩支去洛陽的救命菩薩變成送命判官,守城人變成獻城人。”
自成笑著問:“這倒很妙。能辦到麼?”
宗第說:“能,能。在鞏縣和偃師的官軍是由副將羅泰和參將劉有義統帶。這兩個人都貪生怕死,既害怕咱們義軍,也害怕他們手下士兵。這兩支官軍已經欠了六七個月的餉,平日就軍心不穩,如今調回洛陽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當然更加不穩。王紹禹命令他們十六日在偃師城內合兵一處,然後開回洛陽。我已經派細作到偃師城內,在他們的手下將士中安下底線聯絡。至於從潼關來的幾百變兵,都是陝西同鄉,我們有人在洛陽城內等候,暗中接頭。”
自成點點頭,滿意地說:“你們的辦法不錯。倘若來救洛陽的這兩路官軍都歸我用,破洛陽就可以不必損傷將士了。”
宗第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人說:“我於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陽後,對洛陽不加驚動,所為何來?還不是因為宜陽離洛陽隻有七十裏,便於我們把自己人陸續派進洛陽,串通洛陽城中饑民。如今好比下棋,咱們的棋是勝局,越下越活,滿盤棋子都能出上力氣,不像洛陽敵人方麵處處受製,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調動兩個炮,恰恰又落入咱們的馬蹄下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形勢既成,運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雲:‘製敵而不製於敵’,就是這個道理。”
闖王又向宗第問:“你還有什麼打算?”
“我沒有什麼打算了。破洛陽以後的事,今後用兵方略,你同軍師早就想到了,用不著我多說。我隻想說幾句與破洛陽無幹的題外話……”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說,“現在暫且不提,等你閑的時候說吧。”
闖王說:“你現在就說出來吧。為什麼想說出來又把話咽了下去?”
宗第說:“這是我的私事,待一會兒說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說:“既是私事,晚一點告我說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場看看。近來將士們操演陣法,大有長進。”
他們騎馬出寨。走下得勝寨的山坡以後,闖王側過頭來問道:
“漢舉,你快說吧,是什麼重要的體己話兒?”
“闖王,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下洛陽,轉眼之間人馬會增到幾十萬。咱們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將寡。李哥,這困難你可在心中想過沒有?”
“我也常常為此事操心。你可有什麼好的主意?”
“我沒有什麼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隻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許是你忘了,也許是你認為不到時候。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將才,為什麼不把他使用起來?”
“你說的是誰?”
“搖旗!”
“噢,你說的是他呀!提到搖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對他還是有不小成見,因此就想著暫時把他擺一擺,沒有上緊安排他帶兵的事。他自己請求蕃養戰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闖王忽然笑起來,“搖旗如今做的事兒好像是在當清泉坡牧馬監正。當然啦,我不會長久叫搖旗這樣的勇猛戰將做一個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閑散職事!漢舉,你說,應該怎麼辦,嗯?”
“李哥,你知道,我跟搖旗既非小同鄉,也非拜身兄弟,不沾親,不帶故。高闖王在世的時候,我隻是跟他掛麵認識,沒有談過話,更無杯酒之緣。自從你當了闖王,他做了你的部將,我才跟他熟了。總而言之,我跟他……”
闖王截住說:“這話你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是馬上就叫他帶兵麼?”
袁宗第點點頭,直截了當地說:“是的,讓他帶兵,以觀後效。”
闖王微笑,沒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讓郝搖旗重新帶兵,可是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不同意,就把這件事暫時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誠地保舉搖旗,使他感動,但他需要認真地思慮一下。宗第見他不馬上回答,忍不住又說:
“我很明白,這件事,有許多將領地位不夠,一個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軒、一功、補之他們幾位,至今還對搖旗生氣,自然是隻吹冷風,不添熱火。田副爺心中有數,可是他一向不願多說話……”
“劉芳亮也有意勸我用他。”
“明遠這個人比較謹慎。他有意勸你起用搖旗,可是他害怕捷軒,不像我這個人有話存不到心裏,非吐不快。李哥,我們看一個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處,犯過多大過錯,還要看看人家有些什麼長處,立過什麼功勞。世上有些人喜歡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很難在別人犯了錯誤時多想想人家的長處。還有一等人,巴不得別人栽跟頭。別人出了一點事,他們便來個牆倒眾人推,把如何共建大業的道理全不想了。李哥,你難道沒有吃過這種苦麼?我現在在你麵前直言不諱,絕不是想叫搖旗日後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當著大家的麵談搖旗的事,這用意你明白:勸你起用搖旗的話,說出我的口,聽進你的耳,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過就拉倒;采納不采納,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為感動,說:“咱倆八九年來同生死,共患難,親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氣我清楚:對朋友慷慨熱情,對事情大公無私,別人不願管的事你要管,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
宗第問道:“闖王,搖旗的長處你都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