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從崇禎八年攻破鳳陽,焚毀皇陵之後,李自成的手下將士隻有今年這個新年過得心情舒暢,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和信心,每個人都看見麵前展開了無限前程。幾年來總在被圍困和被追擊的局麵,開始改變了。由於宋獻策來到時獻的讖記,全軍上下都相信李闖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連破兩座縣城,活捉了萬安王,使士氣更加振奮。恰好除夕這天,李岩和紅娘子率領豫東數千將士來到,更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廳中向闖王拜過年以後,李侔趁機會同宋獻策拉個背場,咕噥一陣。宋獻策滿臉堆笑,頻頻點頭,低聲說:

“這事好辦,好辦。你放心,這個月老我是做定了。”說畢,輕聲哈哈一笑。

愉快而儉樸的午宴之後,李自成將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雲草堂,繼續傾談。李自成向李岩說:

“後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去永寧,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兒,所以趁此半日無事,大家再一起談談。關於如何練兵的事,足下有何賜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說:“麾下閱曆宏富,韜略在胸,且有軍師讚襄碩畫,所以入豫時間雖短,新兵已練得成績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後,心中讚歎不止。岩是碌碌書生,對練兵打仗的事,全無實際閱曆,實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著說:“你不要這樣過謙。你有學問,見聞也多,必有卓識高見,可以幫助我練好一支精兵。”

牛、宋也想聽一聽李岩的意見,都請他不要過於謙虛。李岩想了一下,說: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國幾封奏疏,極言火炮的厲害。去年冬天宋軍師枉駕寒舍,曾作數日暢談。論及當代軍旅之事,軍師也十分重視火器之利。不知義軍中火器多少?這種東西,目前雖然不一定用得著,但將來進攻堅城或兩軍野戰,威力很大。”

闖王說:“如今我們還隻有些小的火器,沒有大炮。雖然軍師提過軍中需要大炮的話,可是一則沒人會造,二則將士們也不很重視。等咱們破了洛陽之後,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攜帶不便,也不必要。便於攜帶的火器,倒是對咱們很有用處。”

宋獻策明白闖王和大將們對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視,隻偏重將士們的勇敢和弓馬嫻熟,這是十幾年來流動作戰的形勢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趕快說:

“弓、箭、刀、劍雖為戰爭利器,然論到攻城與守城,或兩軍對陣相持,火器最是威力無比。火器的長處在於能及遠命中,能摧堅,能一彈殺傷多人。目前已經有了十幾萬人,可以騰出手來編練一支專用火器的精兵,如明朝的神機營那樣。至於火器,隻要重視,就可以陸續收集;將來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製。”

牛金星笑著說:“前年弟在京師,聽說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製造火器以禦滿洲。他們說,火器本是夷人所長,非中國所習用。中國自有中國長技,何必多學夷人。自古作戰,兵精將勇者勝,未聞一個名將有用夷技取勝於疆場的。”

李自成和宋獻策、李岩都笑了起來。牛金星又繼續說:“這些儒臣不知道軍旅之事也應該與時俱進,不應墨守舊規。如說火器來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兩朝即被中國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說,這班老先生忘記,倘若不用夷技,那麼,我們如今隻好仍舊乘兵車打仗,連馬也不要騎了。”說畢,拈須大笑。

闖王點頭說:“咱們的老將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厲害,但大家沒有用慣,還怕用不好傷了自己人。今後如得到好的工匠師傅,咱們也要仿造一些便於攜帶的輕便銃炮。至於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暫時奪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獻策忙說:“闖王所言,實為英明遠見。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難。自萬曆末年以來,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傳授製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曉其技。將來我們多方物色,重禮相聘,總可以請到一二位懂得的人。”

金星接著說:“軍師所說的那些西洋人,我也知道。他們就住北京宣武門內的天主堂裏。聽說西洋有所謂歐羅巴國、紅毛國、佛郎機國,均離中國數萬裏。那紅夷大炮就是從紅毛國傳來的。這紅夷大炮又寫作紅衣大炮,能射二十餘裏。崇禎十一年冬天,東虜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擺著紅夷大炮,遣官祭炮。後因東虜沒敢攻城,也未曾用。”

關於火器的議論,就此結束。宋獻策想起來李侔囑托的話,便決定趁此時機,談一談李岩和紅娘子的親事。但是他剛要開口,劉宗敏進來了。大家看見宗敏一臉怒氣,感到吃驚。闖王笑著問:

“捷軒,大年初一,又發誰的脾氣?”

劉宗敏聽到謠言,說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川西戰敗,二人生死不明,便來報告闖王知道。不料快走進這花廳院落時,有人向他稟報,說看見幾個弟兄躲在老營馬棚中玩葉子。他火冒三丈,立刻下令將馬棚頭領和玩葉子的人全數抓起來,聽候處分,然後帶著怒氣走進看雲草堂,回頭又朝著門外吩咐:

“統統替我抓起來,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說!把王長順那個老家夥叫來,我在闖王這裏問他!”

闖王又問:“什麼事?大年節出了什麼事?”

“出了蔑視軍紀的事!哼,他們竟敢躲在老營馬棚裏玩葉子,把你的不準賭博的禁令當成耳旁風。老營不正,下邊各營弟兄,如何能嚴守軍紀?我先打他們每人二十鞭子,然後問明誰是主犯,砍掉一個腦袋瓜子,殺一儆百,大家就知道違反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覺得,年節中間,弟兄們偶然犯禁,也不至於就處以砍頭之罪。李自成從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著宗敏說:

“捷軒,弟兄們違反賭禁,按道理應該嚴罰。不過全軍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將為首聚賭的打一頓算了,隻要他們以後不再犯禁就行。”

“闖王,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一項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後別的禁令也會慢慢被將士們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軍紀都變成了騾子。再說,弟兄們一旦準許賭博,必然要弄錢到手。以後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們不搶劫,把繳獲和抄沒的一切財物交公,成麼?將士們隨便搶劫財物,咱闖王的部隊不是同官軍一樣了?官軍就是到處搶劫,沒事時聚眾賭博,行軍時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來又顧命又顧包袱,遇機會就來個鞋底上抹油。我何嚐不願意讓弟兄們在新年佳節快快活活地玩幾天?可是軍紀上不能馬虎。一處鬆,百處鬆。所以今日這事雖小,也非嚴辦不可。”

老神仙進來了。他於十天前派人去南陽收買幾種藥材,南陽城內謠傳張獻忠被官軍逼入四川瀘州,已無處可逃。他特意來將這謠言稟報闖王,因看見劉宗敏正在發怒,便先在火盆旁邊坐下,暫不做聲。

闖王望著宗敏問:“是哪幾個馬夫賭博?是老弟兄還是新弟兄?”

“我已經命人去叫王長順,問他就知。他雖然跟著你十來年,功勞苦勞都有,可是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幹係,也得受罰。”

闖王向侍立門外的親兵吩咐:立刻把王長順叫來問話。王長順應聲進來,站在兩三步外躬身說:

“稟闖王和總哨劉爺,王長順前來請罪。有幾個弟兄躲在馬棚裏玩葉子的事,我已經查明,請劉爺發落。”

宗敏聲色嚴厲地問:“是哪幾個吃了豹子膽的家夥在馬棚裏賭博?捆起來了麼?”

王長順不慌不忙地回答:“玩葉子的是一個老弟兄、三個新弟兄,還有兩個弟兄坐在旁邊看,全都抓了起來,等候處分。我當時不在馬棚,對手下人管教不嚴,也請從嚴治罪。”

“我看你這個老家夥是自恃在咱們老八隊年久,有些功勞苦勞,覺得闖王、高將爺和我平時待你不錯,屑來小去不會處分你,你就故意放縱手下人幹犯軍紀,賭起錢來了。哼!”

“回劉爺的話,剛才幾個弟兄在馬棚烤火,玩葉子是實,賭錢是虛。他們都知道闖王禁令如山,無人敢犯。況且又在老營馬棚,來往人多,豈敢拿著自家的皮肉當錢賭?”

“你敢替他們隱瞞麼?”

“我從來不在闖王和劉爺麵前說半句假話。他們實未賭錢,我敢拿頭擔保。”

劉宗敏臉色緩和了,但聲音仍很威嚴:“老王,你的脖頸上長了幾顆腦袋?”

“不多不少,隻有一顆。”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們隱瞞,敢在闖王麵前撒謊,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須,然後砍掉你的腦袋瓜子!”

“請劉爺放心。我王長順跟隨闖王多年,從不弄虛作假。我現在脖頸上頂著腦袋等候,決不會把腦袋藏在褲襠裏。”

劉宗敏臉上閃出笑容,說:“看你嘴硬!媽的,既然你拿頭擔保,我就饒了他們。去,好生訓他們一頓,以後不許再玩這個玩藝兒!”

“是,以後不許玩這個玩藝兒。”王長順轉過身子,望著尚炯笑著說,“老神仙,大年節,我幾乎又得勞你老人家的神,去給弟兄們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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