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都記得。他作戰勇猛,一身是膽,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開衣服,露出前胸,傷痕累累。又一次我們一起在河裏洗澡,看見他的脊背上竟沒有一個傷疤,隻有左肩後邊中過箭傷。當然,兩軍混戰時,縱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難免背上受傷,不一定背後有傷就是逃跑的證據。可是搖旗的傷疤都在胸前和兩脅,隻有一處箭傷在肩後,這就更證明他每次臨陣都是奮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別人砍殺出一條血路。”

“搖旗的長處不止這些。”

“我知道,我知道。從崇禎十年夏天開始,高闖王的舊部有不少人陸續向明朝投降。蠍子塊拓養坤同搖旗原是拜把兄弟。蠍子塊投降後,派人勸搖旗投降。搖旗撕了書信,殺了來人,大罵說:‘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熱的,決不做不忠不義的降賊。我跟拓養坤再見麵隻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永遠不再是兄弟!’漢舉,古話說:‘疾風知勁草。’在這種節骨眼上,搖旗這個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鐵漢子。他縱然有千條過錯,這一條是大節,是大大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記。”

“對,李哥,你說得完全對。還有一件事,咱們奔往鄂西的時候,搖旗在白河縣城外同大隊失散,輾轉逃到山陽和鎮安之間。當時有人勸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鄉。他發誓說要等著你,要一輩子跟著你李闖王,決不跟隨別人。咱們來到河南不久,他一聽說就來啦。眼看咱們就要攻破洛陽,像搖旗這樣虎將,還讓他帶三四百老弱殘兵專管養馬、燒炭,不是辦法。這是一個小頭目都能夠擔起來的事,殺雞焉用牛刀!”

李自成點點頭,說:“是的,我也無意使搖旗這樣下去。今天我聽你的話,再用他試一試,隻是不讓他帶人馬獨當一麵。那樣,我不僅怕他再一次壞了事不好寬容,也怕別人心中不服。”

回到看雲草堂,李自成立即向牛、宋和幾位大將談了重新起用郝搖旗的理由和打算。劉宗敏說:

“我看,目前暫且給他一千人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遲。”

闖王哈哈大笑,說:“捷軒,虧你說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馬太少啦。一則不能施展他的長處,二則他會想著我仍然牢記著他的過錯,不肯重用他,三則叫將士們看著也會認為我不再信任搖旗。破了洛陽,咱們的人馬會多得帶不完。捷軒,你怎麼這樣小氣?”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說:“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辦的錯事,跟著還要砸鍋。”

闖王說:“我既然叫他重新帶一支人馬衝鋒陷陣,總不能叫他老是低著頭走路,自覺在將士們麵前灰溜溜的。那樣,帶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過錯,有軍律在,怕什麼?從今往後,郝搖旗也跟大家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隻要賞罰嚴明,你怕什麼?”

其餘將領見闖王決意起用搖旗,劉宗敏也不反對,自然都不說二話。

午飯後,闖王命雙喜派人去通知郝搖旗來老營見他。他因為昨夜聽各地回來的將領們稟報軍情,幾乎通宵未眠,實在困乏,吩咐雙喜之後,就起身到後宅休息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從床上坐起來,用拳頭揉一揉尚有餘困的眼睛,向高夫人問:

“搖旗來了沒有?”

“聽說來了一大陣了。因為你沒睡醒,就讓他坐在書房等候。”

“還有什麼人在書房裏?”

“聽說牛先生、宋軍師、田副爺、老神仙都在那裏聊天,等你起來。”

“快把搖旗請到這搭來。”

“聽說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員猛將,不能光叫他燒炭、養馬。”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咱們的人馬如今添了這麼多,你早該想到起用搖旗了!”隨即走出外間,吩咐一個女兵去書房請搖旗進來。

片刻工夫,郝搖旗隨著女兵走進裏院來了。李自成剛穿好衣服,一邊扣扣子,一邊靸著鞋迎到上房門口,抓著搖旗的一隻手,說:“咱們到裏邊談。”拉著搖旗走進他同高夫人的臥室。坐下以後,他望著搖旗說:

“來到河南以後,我天天忙著別的事,竟沒有跟你在一起談幾句梯己話兒。老弟,你心中有點兒悶氣吧?”

郝搖旗十分激動,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幹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麵。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麵打招呼。今日午飯後,他一直心裏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麼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時,盡管大家對他態度很好,問到他那裏養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本來,隻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的,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他忽然被自成拉著手進入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熱流從心頭湧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回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得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間,馬和驢子都開始發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得膘滿體壯。每次發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情。隻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豚!”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鬥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留在陝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並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麵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後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席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後,他對搖旗接著說:

“今晚過元宵節,咱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席,我隨後就出去。”

郝搖旗說:“我回清泉坡營中吃飯,不在老營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胡說!為什麼不在老營坐席?吃畢酒席,咱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他對這一刻發生的事情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麼把他叫來,他很糊塗。其次,闖王說酒席後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麼?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遲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麵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回來做什麼?”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雲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後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裏說:“嗬,是說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送走搖旗以後,向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席,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

闖王又問:“晚飯後,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麼?”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麵。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裏,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李自成同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時,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入席的人們入席。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席,李岩因才來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相陪,然後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席,宋獻策坐了首席,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麼地方。因為他不舉杯敬酒,全大廳都不舉杯,鴉雀無聲。他向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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