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就猜到你們請我來是商量這事!”高夫人笑著說,特別打量了沉默不語的李岩一眼,“紅娘子已經認成我的義女,我自然要替她的終身大事操心。可是李公子意下如何?”
宋獻策說:“林泉隻是顧慮,當日別人造謠,說紅娘子將他擄去,強迫委身於他,如今結為夫妻,眾人不知實情,倒真地將那無端栽誣的話信以為真了。其實……”
李雙喜匆匆進來,將一封緊急書信呈給闖王。獻策將話停住。這是田見秀的書信,所稟報的四川戰事消息同劉宗敏和尚神仙聽到的傳聞大致相合。闖王想著這確實是一個重大變化,也是個不利消息,但他若無其事地將書信裝進懷中,望著雙喜問:
“你沒有去孩兒兵營中看看?”
“我本來說要去的,可是因為任總管生了病,中軍吳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營中事情特別多,我還沒有騰出工夫,隻好明日上午去。張鼎已經去了。”
闖王說:“老營的事讓別人替你辦,你現在去吧。老營中有玩雜耍的、變戲法的、吹笛子的、吹嗩呐的,你統統帶去,同孩兒們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裏同孩兒們一起吃晚飯,晚上再玩一陣回來。”
雙喜一走,獻策接著說:
“其實,林泉也是多慮。如今由闖王與夫人主持,明媒正娶,締就良緣,豈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謠言的無稽麼?那些讕言將不攻自破!紅娘子那一邊,夫人可問過她的心意如何?”
“紅娘子雖不說出一個肯字,可是我看她是願意了。”高夫人笑著將紅娘子剛才回答的話說給大家聽了以後,宋獻策哈哈大笑,拍手說道:
“妙哉!妙哉!紅娘子真算是善於詞令!林泉,你還有何顧慮?”
高夫人說:“李公子倘若有那個顧慮,這倒好辦,把婚事辦隆重一點兒就好啦。按道理講,這婚事也應該辦得隆重一些,方不負紅娘子這樣的女中英雄。她為著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攻城劫獄,受盡辛苦。他們原來是惺惺惜惺惺,結成患難夫妻,可說是天賜良緣。我早已知道他們之間的原委,聽了那經過,就想著他們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辦。”
闖王說:“我們一見林泉就忙著談論軍國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說的什麼原委,什麼經過,我們都沒有來得及問。”
高夫人憤慨地說:“自從李公子入獄之後,咱們的探事人從豫東回來,不是稟報一些關於他們二人之間的一些話麼?人們捏造出不要臉的謠言,說什麼紅娘子造反以後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成親。看他們把紅娘子說得還值一個錢麼?真是血口噴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人造謠,萬口哄傳。人們都不想想,那時李府大奶奶還在世,紅娘子怎麼會做出那樣下賤的事惹部下恥笑?如若她那樣下賤,部下還肯擁戴她麼?再說,紅娘子是一個有心胸,有膽識,才貌和武藝雙全的巾幗英雄,難道她起義之後,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夠活下去麼?哼,編造謠言的人是故意栽誣,聽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湯,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論事透辟,連連點頭說:“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高夫人又說:“這種嚼蛆的話,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們還當成風流佳話,可是放在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鍋。女人身上的苦處,你們做男子漢大丈夫的何嚐明白!即令表麵上明白,也不會連著你們的心!”
闖王笑著說:“大家請你出來商量紅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卻光說些替紅娘子抱打不平的話。”
高夫人說:“好,抱打不平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他們的親事你們大家看怎麼辦?”
牛金星說:“如今湯夫人既然去世,紅娘子是續弦,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禮辦事。”
高夫人說:“可是我有一點兒擔心。”
闖王問:“你擔心什麼?”
“我擔心李公子會想著自己出身名門宦家,紅娘子出身微賤,門不當,戶不對。”她望著李岩笑一笑,接著說,“其實,依我看來,如今紅娘子是李闖王手下的一員女將,她的身份門第才真正高貴!”
宋獻策笑著點頭,說:“夫人用心甚細,為紅娘子婚事著想,真是無微不至,但未免過慮耳。紅娘子有義氣,有肝膽,俠骨芳心,人品才藝,林泉兄久為傾倒。隻是他們以道義相待,故來往三載,並無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紅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難甘苦,相偕來投闖王。我敢信林泉胸中決無舊時門第之見。”
尚炯說:“軍師說得很是。林泉心中決不會有絲毫芥蒂。”
李自成一邊聽大家說話,一邊想著田見秀的書信。為著趕快商議軍事,說道:
“現在別的話都不用說了,隻看他們二人的喜事如何辦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趕快把喜事辦了。說不定,開春之後,會有惡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闖王與夫人如此關懷,各位老兄如此熱心玉成,使我五內感激,無言可宣。往昔門第,已成過眼煙雲,不值一提。今日這婚姻我不敢推辭,但實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請從緩議為佳。”
金星問:“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歎口氣說:“弟與亡妻結縭十年,相敬如賓。內子為我起義而死,至今餘痛猶深,實無心思於倉猝間再結新歡。”
自成說:“怕的是以後打起仗來,便沒有工夫再議此事,一耽擱,就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啦。”
李岩說:“闖王與夫人如此厚愛,敢不從命?但求過百日之後,再議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說:“我看,最好是趁如今軍中閑暇,先將你們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陽之後,趁著全軍慶祝勝利,拜堂成親。這樣如何?”
大家都說這樣很好。李岩不好推辭,隻得同意。醫生說:“既然兩造情願,現在就該擇好定親吉日,送定禮,換庚帖。”
獻策說:“明日就是黃道吉日,利於定親。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闖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長輩沒有一個人隨軍前來。二公子德齊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啟東先生是林泉的鄉試同年,這關係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長十來歲,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於月老,自然是我與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闖王與夫人意下如何?”
“這樣好,這樣好!”闖王笑著說。
高夫人說:“軍旅之中一切從簡,務要避免鋪張。男家定禮,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禮物,由我這裏辦,不用紅娘子自己操心。從今日起,紅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見麵。我叫紅娘子從今天起就住在老營後宅,她的那些留在清泉坡營裏的男女親兵,一概叫來。可是營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須商議決斷的,不可不讓她知道。在成親前這些日子,林泉不好見她,應該由德齊二公子來向她稟明,聽她指示。起義前那一章不講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營之主,德齊遇大事來向她稟明請示,這是正理。”
李岩欠身說:“是,是,理應如此。”
高夫人轉向闖王說:“近來隨營眷屬很多。我有意將年輕的姑娘、媳婦們編成幾哨,每日來老營半天,學習武藝。有的原來會點武藝的,可以趁此時學好一點。那些新來的,沒有練過武藝的,正可以趁此時機,學點武藝,防身護體。紅娘子來得正好,總教師非她不可。這事說幹就幹,明天我就傳令:三十歲以內的年輕眷屬,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過了破五,一個不許不來。先編好隊伍,立下營規,三天後就每日分批操練。你說行麼?”
闖王望望軍師、牛金星和李岩,說:“這個題目出得好,一則趁此時機叫隨營眷屬們多練練弓馬武藝,二則也讓我們看一看紅娘子的治軍本領。操練這一群年輕眷屬,可不像操練士兵容易!”
高夫人因為事忙,關於男女庚帖的事兒向宋獻策囑咐一句就起身走了。醫生也跟著走了。李自成把田見秀的書信拿出,讓大家傳看,其中除稟報收編一鬥穀、瓦罐子兩股人馬的情況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邊幾句:“頃據探子回報,近日襄陽城內,哄傳張、羅在成都受挫,奔往瀘州,陷入絕地;在往瀘州奔逃途中,不斷有官軍截擊,死傷慘重,敬軒身受重傷。又傳官軍瀘州大捷,張、羅人馬潰散,不知逃往何處,或雲敬軒已死。”當牛金星等傳閱這封重要書信時,李自成在考慮著萬一襄陽的傳聞屬實,楊嗣昌在一月之內就能回到襄陽,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陝交界地方的各省官軍也會在一個月後齊集河南。許多問題一齊出現在闖王心頭,需要作出個未雨綢繆之計。但同時,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對官軍在四川大捷和張、羅人馬完全潰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問道:“敬軒用兵詭計多端,怎麼會完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