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裏外出討飯的。那時家中僅有的七分宅地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搬到村邊的破廟裏。幾年之內,叔父死在獄中,奶奶餓死在床上,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別人做丫頭,隨即因受不住打罵而上吊,七歲的姐姐賣給別人做童養媳,也被折磨而死。她三歲時,添了一個弟弟。父親被東家打發與別的長工同去大名府挑鹽,累死在途中。為了養活她姐弟兩個,母親就去鄰村的一個財主家做女仆。那財主家的管莊頭子見她媽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親死不答應。一天黃昏以後,母親從鄰村回到廟裏,哭了一夜,把僅有的一碗玉米麵烙成一個餅子,放在床頭,把她叫醒,摟住她哭著說:“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弟弟,出去要飯時別叫狗咬著你們。”她看著媽點點頭,又睡著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來,看見母親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搖醒,拉著他大哭著往村裏跑。弟弟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叫著:“媽呀,媽呀,我餓呀!”村裏人把母親用破席子卷了,埋在亂葬墳裏。好心的大人們對她說:“你帶著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倆沒大人照料,都會餓死凍死的。”她沒有辦法,帶著弟弟往舅舅家去。她一手提著討飯籃子,一手拉著三歲的弟弟,邊哭邊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裏,中間隔著兩座小山頭。弟弟走不動,她背著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餓了,走不動了。她背著弟弟,歇歇,走走,哭哭。走了大半天,剛翻過第二個小山頭,她的兩眼發黑,頭一暈,栽倒下去。弟弟從她的背上摔下來,滾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後來遇著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將她送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從幾丈高的懸崖上滾下去,已經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後,才知道她母親是那晚從鄰村回來,在路上被管莊頭子強奸,羞憤不過才上吊的。起義之後,她總在想著要回家鄉報仇,但沒有機會。

紅娘子用被子蒙著頭,想著,哭著,大半個枕頭都被她的熱淚濕透了。有時她想,要是弟弟活著,如今也會像雙喜那樣……

這時候,李岩還沒有睡。他對明天的事情作了一番布置後,把李侔單獨留下,剪亮蠟燭,低聲說道:

“德齊,我這些日子雖然十分疲勞,但今日到了闖王老營,所見所聞,使我心中到現在還不能平靜。我想趁此時候,同你談談。今後我們在闖王這裏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紅娘子請來,一起談談?”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著了。”

“哥認為闖王如何?”李侔首先這樣問,因闖王給他的印象極好。

“如你昨天說的,十分使人敬佩。我原以為闖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氣味。今日一見,始知大為不然。他出身草莽,而鋒芒不露,謙和之光照人。他胸懷大誌,奮發有為,而又自奉儉約,對將士如待家人。他的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上下齊一。目前不但在軍中威德崇隆,深得將士之心,而且豫西百姓也莫不視如救星。”

李侔笑著說:“起初紅娘子建議我們來投闖王,今日看來,這一步走得很是。”

“這一步確實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聞見之下,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難平靜。”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話很難說完。”

李侔悄聲問:“是不是怕同闖王手下將領們不易相處?”

“不然。今日闖王帳下的親信大將,已經認識了兩個。高一功是闖王內弟,待人誠懇,平易近人。劉捷軒在軍中地位甚高,鐵匠出身,粗獷豪邁,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異常爽直,肝膽照人。聽說他在戰場上勇猛無比,日常處事十分正直,這樣人最易相處。”

“既然如此,哥為何心中不寧?”

“唉,這心情確實複雜。平日朋友間對我謬加稱許,說什麼文武全才,其實咱們平日所講的武,不過是書生紙上談兵,毫無實際閱曆。今日一看闖王騎兵操練,極其認真,全從實戰著眼。又聽說匠作營所屬各種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齊全。凡我們所曾想到的,闖王這裏全已有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闖王這裏也已有了,想到了。闖王起義至今,十載以上,馳驅數省,身經百戰,見聞極廣,故進入豫西以來雖然諸事草創,可是已具備了宏偉規模。我平日自視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無真才實學,以報闖王知遇之恩。”

“哥說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雲:‘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隻要盡忠輔佐闖王,總還是有可用之處。獻策今日做闖王軍師,言聽計從,難道他在軍事上不也是毫無實際閱曆?”

“獻策的情況不同。他來投闖王,獻出‘十八子當主神器’的《讖記》,證明闖王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闖王在連年受挫之後,得此《讖記》,其對全軍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況,有此《讖記》,對其他群雄來說,亦可以借天命為之號召。獻策立此大功,當然應受闖王殊遇。另外,你我與獻策相識數載,知道他確有非我們所及之處。我說的不是他那一套風角、六壬、奇門遁甲之類。這一套,我們不信,連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說,獻策是隱於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於公侯之門而不為屈,家無隔宿之糧而能濟朋友之急,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未曾力學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時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勢,羅列胸中。他雖未親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且能揣摩鑽研,深有會心。我去年在開封住時,常同他作竟夜之談。十七史重大戰爭他談起來如數家珍,不惟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聽而忘倦。獻策常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戚繼光練兵作戰事跡,與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相印證,故對近代軍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

“哥,據你看,他獻的什麼《讖記》……”

李岩立刻做個手勢,使李侔不要說下去,微笑一下,悄聲說:“陳涉造反,將‘陳勝王’三個字寫成帛書塞入魚腹,然後剖魚出書,又令吳廣假裝狐鳴,都是借以煽惑大眾。劉邦起義,未必真有斬白蛇一事。韓山童想造反,使其黨羽埋一獨眼石人於黃河岸上,借以煽動修河饑民起事。獻策所獻《讖記》,難道不也是魚腹帛書之類?但我們既自誓效忠闖王,惟恐其不早建大業。如此等《讖記》,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子英年輕無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誡他在此等事上說話千萬小心。一言說錯,會惹殺身之禍。切記,切記!”

李侔連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告誡老七,要他處處說話謹慎。”

李岩又說:“還有,前幾天在路上時候,我聽見老七對人說,大哥一到闖王軍中,準會使闖王的大軍氣象一新。當時我正有事,沒有管他。你明天要對他說,像這樣的糊塗話不惟不許再出口,連想也不許想。我們在杞縣時候,因聽慣了官紳們對義軍誹謗之詞,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來到闖王軍中,處處都使我們自愧無知,千萬不可再有從前想法,不可再隨便胡說。”

李侔問:“哥,你今日同牛啟東見了麵,覺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難說。雖然我與啟東係丁卯同年,但多年並無來往。今日見麵,自然十分親熱,一見如故。”

李侔說:“啟東既是哥的鄉試同年,又與獻策是好朋友,去年獻策在省城設法救他,我們也曾勉盡薄力。我想,我們如有見不到的地方,或有什麼困難,他定會隨時相助。”

“這個自然。不過我們初到闖王這裏,總得事事謹慎,不可粗心大意。闖王治軍甚嚴。我們對手下人切不可放縱,犯了闖王軍規。”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說:“德齊,我剛才有幾句話,意猶未盡。許多讀書人,一受宋以來理學之害,二受八股科舉之害,往往讀書一生,毫無實學,問兵、農不知,問錢、穀不知,問經邦濟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數人能打破科舉製藝藩籬,涉獵一些雜學,便在朋輩中談政言兵,旁若無人,自以為管、樂再世,諸葛複生。其實,陳涉、吳廣等首難英雄和劉邦、朱洪武等創業之主,都不是讀書人。自古以來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隻能因人成事,做人輔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獵了幾部經世致用的書,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多麼了不起。如今來到闖王帳下,雖隻一日,耳目為之一新,胸襟為之一開。自今往後,我們千萬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習氣和想法。切記,切記!”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複,諄諄告誡,明白哥哥一則確實見到闖王後十分敬佩,二則也用心很深。他連連點頭稱是,並且說:

“哥說的這些話,我一定記在心中。”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