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也同意李岩的建議。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他故意問李岩:

“林泉,你看,經營河南,當從何處著手?”

李岩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麼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隻是這兩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向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岩回答:“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它鬥架時候,不管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得很好,很恰當。林泉,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岩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居天下之中,西有函穀之險,東有虎牢之固。以一旅守函穀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向東。況且崤函兩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裏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黃河,隻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洛陽南麵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綿亙數百裏,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倘若在攻克洛陽之後,分兵南下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鄖陽進入中原,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洛鞏固,就可以由洛陽出成皋,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碭,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席卷陳州、潁州,回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隻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得是,說得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務請闖王俯采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咱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作決定。”

李岩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太原、河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國。朱元璋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驅逐蒙元。”

宋獻策補充說:“黃巢善於用兵,然其失敗甚速,非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盡,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朱溫首先降唐。然如黃巢有一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能立於不敗之地;朱溫降唐,亦未必即亡。”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西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咱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建都之地。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自唐以後,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布帛、財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砥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舊製,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生商議商議。咱們目前雖有十多萬人,但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夥夫、馬夫等等,還有辦各種事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靠目前這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麵應敵,就不足了。另外,咱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岩說:“闖王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我想讀書人慢慢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到口邊的話咽了下去。雙喜向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裏,其餘的人馬將在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

李岩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回營照料,就請雙喜去問紅娘子,是不是同回營去。雙喜進去片刻,回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紅娘子回到軍帳,看見地上鋪著很厚的麥秸和幹草,感到十分滿意。她心疼健婦們多日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轉眼就睡熟了,有人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不覺微笑。她看見鋪位緊挨著她的紅霞還沒有入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咱們這地鋪又柔軟,又暖和!”

“紅帥……”

“怎麼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裏,隻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不是。”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麼?”

“他們這裏,下邊人稱呼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麼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占穩了,咱們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麼叫我,咱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要對我說什麼話?”

紅霞從枕上抬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咱們是一支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吃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麼?”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閑心!”

她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翻了個身,好像睡熟了。

當紅霞入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人為義母,本來就夠她心情興奮,偏偏紅霞又提起來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那時女子結婚的年齡一般在十七八歲。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誰家姑娘像她這樣年紀不出嫁,別人會笑話的,會說她要紮老女墳哩。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嚐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將她許配了人家的。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夫婿,也沒有看見過那一家的任何人。她長到十八歲時,師傅曾托人捎信兒到家鄉去,請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馬賣解的班子中替他們完了終身大事。但後來聽說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師傅病故,由她領起來這個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則事情太忙,她沒有工夫操心這件事,二則她害怕一旦生兒育女,就妨礙她繼續在繩上馬上賣藝,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辦了。她隻好暫時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著就拖著吧。

自從同李岩率師往豫西來投闖王,她也曾偶然想到過終身大事。但自己畢竟是一個姑娘,關於婚姻的種種心事,她隻能深深地鎖在心裏,不能對紅霞等手下人吐露出來。上個月,因為聽到在杞縣有人造謠說她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李公子跟她成親,她覺得受到很大侮辱。如今盡管她救出了李岩,而且湯夫人已經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不出嫁,也決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歎了口氣,想著如果母親在世,這事情就好辦了。倘有母親在世,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來一家的苦難,特別是想起來苦命的母親,紅娘子立刻就將婚姻大事拋在一邊了。母親和弟弟慘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熱淚奔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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