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姑娘問:“大姐,在射場上靶子是死的,在戰場上人、馬是活的,情況不一樣。敵人倘若騎著快馬,奔如閃電,怎麼好百發百中呢?”

“倘若敵人是騎在馬上,你害怕射不準,那就隻看大的靶子射,射馬不射人。射傷馬,人就會摔死摔傷。縱然摔成輕傷,或沒有受傷,也不能作戰了。何況馬一中箭,在倒下去之前會驚跳起來,倒下去之後還會掙紮,它背後左右的人和馬都會受到驚駭,往往引起混亂。在兩軍交戰最激烈時,敵人陣上有片刻驚駭混亂就是我們破敵取勝的良機。古人說:‘射人先射馬。’這是不知經過多少血戰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極有道理。當然,打仗的事情沒有一定之規,需要隨機應變。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敵將,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馬囉。”

高夫人向學射的姑娘們說:“大姐講的這些道理,你們都要記在心上。現在請你們大姐射個樣兒你們學學。”

紅娘子退到離靶子百步開外,試將弓弦一拉,回頭來笑著搖搖頭。慧劍明白她嫌弓軟,趕快從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遞了過去,換回來那張軟弓交還一個初學射箭的姑娘。紅娘子張弓搭箭,神態從容閑暇,眼睛隻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斂,細細的劍眉一動,前手如推泰山,後手如捋虎尾,兩手同時用力,將弓拉如滿月,隻聽弓弦一響,那箭已經嗖地飛出,迅猛異常,正中靶心。看的人們不覺大聲喝彩。李闖王在寨上微笑點頭,而牛金星和宋獻策忍不住連聲說:“好!好!”紅娘子連發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遠的不過半指。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她將弓交還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著說: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繳卷啦。”

那些練劍的姑娘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來,向她環拜,要求她傳授劍術。在小校場三麵圍觀的將士們陸續多起來,他們已經看過了她的箭法,也想看看她的劍術,不少人幫腔請求。紅娘子盡力推辭,並且說:

“好妹妹們,你們千萬莫再叫我獻醜啦。我原是跑馬賣解和踩繩子的,在武藝上沒有多少硬功夫。等來日閑了,大家想叫我再獻一次醜,我就在繩子上給大家玩幾樣薄技看看。今日請大家包涵,我實在不敢從命。”

高夫人明知紅娘子一味推辭是出於謙遜,但也不願勉強她,就說:

“你們這些丫頭,想向大姐領教劍術還不容易?從今後,咱們的老營就是她的家,叫你們領教的時候多著哩,何在乎這一時?快別纏磨她啦,等咱們打開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藝都耍出來,讓你們看個夠!”

闖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賞紅娘子的劍術,如今見高夫人替紅娘子解了圍,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仿佛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說了一句:“可惜,今日看不成了!”這時忽聽見東南角大約二三裏外響起來戰鼓、喇叭,馬蹄聲,像一陣狂風驟雨,震動山穀。李闖王便說:

“走,咱們到東南角寨上瞧瞧。”

在燦爛的夕陽照射下,大約有一千五百左右騎兵分成四路縱隊,向東北方麵奔騰前進。沿路有許多溝、坎,還有用樹枝和幹草堆的障礙。有的草堆正在燃燒,烈焰騰騰,煙氣彌漫。騎兵在雄壯的喇叭聲中一邊奔馳一邊作砍殺姿勢,越過了一道一道的溝、坎和障礙,向著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廢的石寨,寨外有一條用樹枝布置的障礙,也就是所謂鹿角。寨牆上有許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當騎兵到達小山腳時,喇叭調子一變,同時響起一下炮聲,騎兵迅速地變為橫隊,分從三個地點向山上進攻,有一部分騎兵停留下來,有一支騎兵向小山背後奔去,分明是要從後麵將山寨包圍。山腳下有一位將官,用小紅旗指揮著各股騎兵前進。這時戰鼓齊鳴,震天動地,喊殺不斷,刀劍揮舞,白光閃閃,同時寨牆上炮聲不絕,硝煙團團飛滾。當三路騎兵進到鹿角前邊時,顯然遇到了守寨敵人的頑強抵抗,一部分騎兵跳下戰馬,砍開鹿角,開辟出前進的缺口。其餘在馬上的騎兵一邊呐喊,一邊不斷地猛烈射敵。寨上寨下,殺聲震耳。轉眼之間,三路攻寨將士都衝進缺口,到了寨牆下邊,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銃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許多地方同時爬寨,每四個人一組,一個接一個站在肩上,捷如猿猴。有人首先登寨,揮刀亂砍。爬上寨牆的戰士迅速地多了起來,一邊殺散敵人,一邊從寨上拋下粗繩子。留在下邊的人們抓著繩子“蟻貫”登寨。又過片刻,寨門大開,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騎兵衝進寨內。飄揚在寨內高處的一麵官軍旗幟被拔掉,換上了義軍的旗幟。進攻的戰鼓聲停息了,喊殺聲消沉了,硝煙也陸續吹散了。指揮操練的將領揮動紅旗,鑼聲響起。得勝的進攻部隊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隊形。鑼聲停止,喇叭吹起悠揚的調子。騎兵以二路縱隊的隊形沿著新修的馳道緩轡馳回。

看到這裏,李岩正不知如何讚歎,忽然宋獻策向他笑著問:“你在開封演武廳前邊看過官軍操練,比之此處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剛才一麵看一麵想起來崇禎九年在一份邸抄中看到過兵科給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時我住在開封,是從一位世交前輩那裏看到的。”

金星點頭說:“我後來在北京也見到過這份邸抄。”

闖王問:“那上說的什麼事?”

李岩說:“常自裕在疏中說:‘流賊數十股,最強者無過闖王。所部多番漢降丁,將卒奮命,其銳不可當也;皆明盔堅甲,鐵騎利刃,其鋒不可當也;行兵有部伍,紀律肅然不亂,其悍不可當也;對敵衝鋒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當也。闖王所部,共有十隊,而尤以八隊闖將為特勁。’這以下還有許多話,都是彈劾洪承疇和盧象升虛報戰功的,我記不清了。當時許多人對常自裕的話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今日來到闖王軍中,親眼一看,方知所傳不虛。”他轉向獻策笑著說:“你我從前在開封都看過官軍操練,也看過武鄉試,都如兒戲!”

獻策說:“豈止武鄉試?武會試何嚐不是兒戲!崇禎七年武會試,馬箭一場,武舉人竟然不會騎馬,使人牽著馬韁奔跑,還有人離靶子隻有一尺多遠,拿著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應試舉子都拿錢買通了監試官員,隻瞞著崇禎耳目。他既不親臨考場,也不懂武將們如何打仗,自以為‘天縱英明’,卻實際凡百事如在夢中。崇禎七年他親筆點的武狀元在禦街誇官時幾乎從馬上摔下來,成為京城百姓的笑談資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李岩說:“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將,沒聽說有一個是武狀元出身的。像剛才所見的騎兵操練,方有實際用處。”

獻策說:“兄今日所見者尚係小操演。半月前舉行過一次大操演,步騎兵三萬餘人,附近二十裏內儼然是一大戰場,殊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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