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鐐銬在身,不便行禮,請老父台海涵!”

知縣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氣,望著李信抱歉地說:“嗨,嗨,下邊人真是混蛋!學生一再吩咐,對老先生務從優待,不料竟然連手銬也用上了。真是胡鬧!”他轉向陶誠:“來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銬取去!”陶誠向外一聲傳呼,立即有一個衙役答應一聲,快步進來,先向縣官下一跪,然後將李信的手銬打開拿走。按照一般規矩,犯人這時應該跪下磕頭,感謝縣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沒有做聲,更不下跪,麵帶冷靜的微笑,看著這一場小戲演完。知縣見他並無感謝之意,又賠笑說:

“因學生一時疏忽,致老先生在獄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請,請!”他拱一拱手,將李信向簽押房讓。

李信拱手還禮,提著腳鐐上的麻繩,邁過門檻,嘩啦嘩啦地進了簽押房。知縣讓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閱文書的太師椅上落座。等陶誠獻茶以後,知縣滿臉堆笑,輕拈胡須,謙遜地說:

“在這簽押房中,學生曆年來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係囹圄,實非學生本意。學生已詳稟上憲,百計為老先生開脫。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請大駕光臨,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賜教。”

李信笑道:“信昔為座上客,今為階下囚。鐵窗待罪,前途莫卜,豈敢像平日一樣,在老父台麵前不顧利害,妄陳管見。不知老父台叫犯人前來,垂詢何事?”

“伯言兄,眼下賊情緊急,學生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來吧。”知縣離開大師椅,順手拉一把輕便靠椅在李信對麵坐下,接著說,“紅娘子今晚前來攻城,適才已抵城外,西、北兩門已被包圍,聲言要救足下出獄。城中蜚語流言,也是如此。學生為兄台著想,竊以為此事對兄台極為不利。杞縣城高池深,官紳軍民齊心,火藥器械充足,豈紅娘子區區千餘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紅娘子要救足下者適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萬步說,”知縣冷笑一下,“縣城可以攻破,你李公子可以救出,朝廷豈能寬容?恐老先生滅門之禍,即旋踵而至。紅娘子不過一繩妓賤婦耳,縱然淩遲處死,何足掛齒!老先生世受國恩,門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況且老先生弱冠中舉,如今才三十出頭年紀,風華正茂,鵬程萬裏,受此汙名,連累伏誅,上貽祖宗之羞,下負戚友之望,更永為儒林之恥,清流之玷。無論識與不識,均將為老先生扼腕痛惜,撫幾長歎。老先生今日對此事可曾三思?”

知縣的這幾句含著露骨威脅和恐嚇的言語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滿腔怒火。他用一種不屑申辯的高傲神氣望著這位老官僚的奸詐麵孔,淡然一笑,回答說: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確實值得撫幾長歎。不但今日紅娘子揚言為救李信來攻杞縣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糧出錢,賑濟饑民,別人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同樣出犯人意料。至於紅娘子究竟為何來攻杞縣,犯人一概不知,縱然李信害怕連累,害怕滅門之禍,然而身在囹圄,有何辦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辦法,有辦法。”

“辦法從何而來?”

“辦法現成,並不費事。如肯采納,學生倒願為老先生借箸一籌。”

“請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時,既是老先生身家禍福關頭,也是老先生立功贖罪良機。懇足下親筆與紅娘子寫封書子,內言兄台雖在獄中,實受優待,經各方疏解,案子日內即可順利了結。要透徹言明紅娘子貿然前來,意在救你,而實則害你。要言明縣城防守嚴固,決無攻破之理,且陳副將永福駐軍省城,朝發可以夕至;杞縣城中已連夜派人飛報上憲,請兵前來,明日大軍即可到達。你要勸她千萬替你著想,火速撤離杞縣,即使為她本人著想,也以速走為佳。總之,老先生要在手書中責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務必使其立即撤離杞縣,勿貽後悔。以學生看來,紅娘子一見兄台手劄,定然遵命離去。隻要此事成功,學生即當飛稟上憲,並上奏朝廷,陳明老先生手書退賊之功,老先生豈不轉禍為福?即令杞縣紳民中有欲置老先生於死地者,因見老先生作書諭賊,拯救桑梓,亦將心感激而口無言矣。這,這,學生這幾句話,完全是為老先生生死禍福代籌。碌碌之見,尊意以為如何?”

李信報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說:“承蒙老父台如此關懷,代謀良策,實在感銘五內。隻是這寫書子的事,犯人萬難從命。”

“何故?”

“道理甚明。紅娘子前來攻城,聲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豈能看見犯人一紙書劄即便退兵?況且,鄙人因賑濟饑民而招忌恨,人們竟然顛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倘我寫出這樣書信,人們豈不更要坐以‘勾賊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幾次於紅娘子困厄之中仗義相助,故紅娘子視足下為恩人。隻要見到足下手書一封,紅娘子必然退兵無疑。至於說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學生願一身擔保,務請放心。”

李信斷然回答:“不論如何,犯人連一字也不能寫。”

“兄台平日急公好義,難道眼下就不肯為拯救一城百姓著想?”

“犯人是泥菩薩過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論拯救一城百姓!”

知縣已經麵露慍色,但仍勉強含笑,搖晃著腦袋說:“老先生雖不像學生有守土之責,但亦非事外之人,豈能作壁上觀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說:“犯人鐵窗待罪,欲作壁上觀而不可得。況且隻要今夜城池萬無一失,明日陳副將大軍一到,紅娘子即可剿滅,老父台命李信寫書諭賊,實無必要。”

“雖杞縣萬無一失,但學生不能不替兄台著想。”

“老父台如此眷愛,使犯人感愧良深。李信違命之處,亦請老父台鑒而諒之。”

知縣拈著胡須,沉吟片刻,冷笑說:“伯言公子,機不可失。你既然不聽學生一言,將來後悔無及。請問你,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舍弟李侔因一則恐仇家陷害,二則替鄙人申冤,已於數日前往開封去了。”

知縣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開封。”

李信心中一驚,回答說:“如其不在省城,定係往別處托親戚朋友去了。”

知縣又沉吟片刻,忽然嘖了一聲,露出溫和顏色,低聲說:“伯言兄,自從我承乏貴縣,得接風采,對足下的學問人品,甚為景仰。今日足下一時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學生暗中也想盡一切辦法為足下開脫。區區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別人如何說法,弟深信足下不會勾引紅娘子前來攻城。這是我的一句私語,隻可秘密相告,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間弄不清知縣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好敷衍說:“聽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實在五衷銘感,不知所雲。”

知縣又說:“伯言兄,我雖然深信紅娘子來攻城的事你事前毫無所知,但不能不擔心令弟德齊公子脫不了這個勾賊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縣說完,立刻叫道:“決無此事!決無此事!”

知縣拈須一笑,說:“你我密談,請小聲說話,不要使別人聽見。你怎麼知道令弟與此事無幹?”

李信反問:“此係滅門之罪,老父台如此說話,有何憑據?何人敢作見證?”

知縣聲音平和地笑著說:“足下誤矣!學生提到此事,完全是為令昆仲及貴府良賤百口著想。倘有一絲相害之意,何必說出口來?”

李信猶豫一下,低聲說:“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實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與紅娘子來攻城一事會有牽涉。”

“學生倒不是憑空生疑。德齊因係名門公子,在省城每日一舉一動,都瞞不住杞縣人的耳目,何況杞縣幾家鄉紳在省城耳目十分靈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難道隻許他們誣陷李信,就不許舍弟在省城為李信上訴申辯?”

“話不是這麼說。隻因前幾天令弟忽然離開開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紅娘子來攻杞縣,聲言救你李大公子。請足下想一想,蛛絲馬跡,豈不顯然?”

李信忍著心中怒氣,冷笑說:“我明白了!這是仇家欲借紅娘子來攻杞縣的事,憑空栽誣,好將我兄弟一網打盡!”

“伯言兄,這話可未必是憑空栽誣。數日來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紅娘子突然來到杞縣,即令學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眾人不紛紛議論?況且,足下身在獄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夠盡知?”

“不然!老父台倘無鐵證,請勿輕信謠言。舍弟雖然年輕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門公子,讀書明理,決不會出此下策,陷我於萬死之罪,使全家遭滅門之禍!請老父台明鏡高懸,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誣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實在百口莫辯。依我看,隻要足下能使紅娘子立刻退兵,杞縣城平安無事,則一天雲霧自散。我的話隻能說到這裏,請足下三思。”

李信斬釘截鐵地說:“方今世界,直道湮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信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願想!”

知縣臉色一沉,手摸茶杯,輕聲說:“請!”

李信在戒備森嚴中被送回監獄。老九立刻來到他的號子裏,打聽知縣叫他去談些什麼話。當李信把大體經過對他說了之後,老頭子想了片刻,說:

“以後的事情且不去管,隻是今夜,要小心他們會在兵荒馬亂中下你毒手。”

監獄裏和街巷中正打三更。老九退出時,回頭又悄聲囑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萬警醒一點啊!”隨即關上門,把門鎖上。李信現在最擔心的是,黃昏時那些派駐監獄的衙役可能受了知縣的密諭或受了仇家的收買,趁著紅娘子攻城之際將他殺害,事後宣稱他“乘機越獄,當場格殺斃命”。他環顧鬥室,苦於連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沒有,而火筷子又輕又小,完全無用。他後悔剛才沒有暗中托老九給他送一件什麼武器,他不惜多給銀子。他在心中歎口氣,埋怨自己說:

“唉,我竟然如此臨事思慮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運的是,他的手銬已經取掉了,這使他在危急時有施展武藝自衛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膽量。他的目光落到那隻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見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們前來殺他,他就用這隻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個衝進來的家夥,趁跟在後邊的衙役們驚駭遲疑的刹那之間,奪過來一件兵器。他相信隻要他奪到一把刀或劍,縱然他腳拖重鐐,有十個八個衙役一齊撲上來也不會將他奈何。當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縣和仇家必然使眾多衙役向他圍攻,直到將他殺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會看見衙役們在他的獄室門口紛紛倒地,死傷一片。想到這裏,他沒有任何恐懼,反而充滿了慷慨激昂的情緒。

忽然,西門外傳來一聲炮響,震得窗紙索索作聲。緊接著,一片呐喊攻城的聲音和連續的大炮聲、小銃聲,震天動地。李信幾乎忘記了腳上鐵鐐,從床上一躍而下,抓起木凳,隔著門縫傾聽。他懷著十分緊張的心情諦聽著城上和城外的銃炮聲和呐喊聲,也諦聽著院中的腳步聲。過了片刻,忽見門縫一亮,隨即又看見火光照亮了囚室的窗紙。火光起後,他聽見從城中幾個地方傳過來成群人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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