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剛剛一更過後,監獄的院子裏就顯得十分寂靜,隻有兩個值更的禁卒提著小小的白紙燈籠,每隔一陣在院中各處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靜同往日大不一樣。黃昏前監獄中就來了十幾名捕快,有的掛著腰刀,有的拿著木棍,坐在監獄大門裏邊的小耳房裏,有時也有人在前後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這些人不斷地交頭接耳,小聲地咕噥幾句,神態異常。平日,有些常來送晚飯的犯人家屬因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進來站在院中,有的還可以直走到監號的鐵窗外邊。但是今晚,送飯的人,不論大人小孩,一律被擋在大門外邊,對他們遞進來的食物還都要檢查一下。所有這些情況,已經引起犯人們的奇怪,何況從街道上時常傳來催促各家丁壯趕快上城的呼喊聲,還有不斷地從城牆上傳過來守城軍民的吆呼聲。亂世年頭,老百姓本來是夜夜被裏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樣叫居民輪番上城,而是敲鑼呼喊說:“縣尊太爺傳諭,無論紳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壯男子,一律攜帶燈籠武器,即速上城,不許遲誤。倘敢故違,定行嚴究不貸!”這略帶嘶啞的傳諭聲自遠而近,又自近而遠,一遍一遍地越過監獄的高牆,穿透糊著麻紙的鐵窗,字字敲在囚犯們的心上,都聽出來定然出現了緊急情況。昏暗的號子裏十分擁擠,犯人們多得連翻轉身也不方便。平日在這時候,人們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氣熏,被鞭答的瘡痛所苦,被癢得鑽心的疥瘡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絞心,各有各的憂愁。現在雖然這一切情況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暫時顧不得這些痛苦,傾聽著監獄高牆內外的各種動靜。他們不時地用肘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對方能否看見,忍不住交換眼色。有少數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獄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亂,擔心破城後玉石俱焚。但是多數人積憤滿懷,深感到這世道暗無天日,在緊張的沉默中諦聽、猜想、盼望,巴不得趕快聽到攻城的炮聲和呐喊聲。
在監獄後院一個單獨的號子裏,有一張小床、一張小桌、一隻凳子,還有一個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著一個人,毫無聲音,好像是睡著了。過了一陣,隻聽沉重的腳鐐嘩啦一聲,這個人從床上忽然坐起,憤慨地歎口氣,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一句話:“真沒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
將近半個月來,李信就一個人住在這個鬥室中。由於他是宦門公子、舉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門中使用銀子,才給他特別優待,單獨關押。可是他是個煽動“民變”和私通“反賊”紅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腳拖重鐐,手戴鐵銬。在他下獄之後,弟弟李侔曾來過兩次,對他說已派人去省城托親朋在撫台衙門和布、按兩大人麵前說話。但最近七八天來,沒有再看見李侔。據送飯的家人說,二公子親自往省城去了。他不放心的是,李侔畢竟年輕,性情倔強,又不慣俯首下人,萬一急躁起來,也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開封奔走的結果,可是今晚來送飯的家人竟然被擋在監獄大門外邊。這使他想起下午李老九背著人對他說的那些話,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沒有消息。
今天下午,看監的頭目李老九趁著放風之後,來屋中同他聊天。這個五十歲的瘦老頭子是杞縣的老衙蠹,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風,總是滿意而回;今天悄悄地對李信說出了兩個消息。第一個消息是,知縣原來不想把他置於死地,在給撫台、藩台、臬台和開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氣,可是前天與李信為仇的兩家鄉紳對知縣又是壓又是買,許給他萬把兩銀子,非要將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縣這才黑了心,第二次給開封各“上憲”送上詳文,誣稱“現經多方查明,李信的係存心謀逆,操縱饑民滋事,意欲煽起民變,一哄破城”。又說繩妓紅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紅娘子意圖進襲開封,也是他的主謀。第二個消息是,李信的仇家近兩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兩銀子,在獄中將李信暗害,報成暴病身亡。隻是知縣和典史都不敢點頭,至於下邊看監的人,一則沒有這個天膽,二則也因為李老九和幾個管事的禁卒頭兒決不做這樣謀害李公子的事,仇家這一條毒計才沒有行通。
聽了這兩個機密消息,李信心頭一涼。原來他對知縣還抱有幻想,完全沒料到這個狗官會完全倒向仇家那邊。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李信的囚室是在監獄的後院。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們消息靈通,因而今晚所有給犯人送飯的人都被擋在大門外,他不知道;監獄中增添了十幾個掛刀執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牆上有傳呼守城的聲音,他雖然聽到了,但不很重視,隻認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他的心思都用在替自己趕快向“上憲”辯誣申冤的問題上。
突然,從高牆外的街巷中傳來緊急鑼聲,跟著傳呼知縣嚴諭:“賊人離西門隻有五裏,守城十萬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數上城,不得遲誤!各家門前懸掛燈籠,嚴防奸細!街上不許閑人走動,不許開門張望!有膽敢縱火搶劫,擾亂治安者,格殺勿論!有留住生人,隱瞞不報者,立即拿問!”這一次敲鑼傳諭的聲音開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暫時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邊。他心中納悶:“什麼人前來攻城,竟來得這麼突然?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
李信是一個留心時務的人。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冬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可是這一年多來,他隻聽說牛金星已經減為流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確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獄的前幾天,關於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哄動起來。
“為什麼近幾天來沒有聽說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他在心中自言自語,隨即搖搖頭,“盡管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
他一轉念,想著這必是什麼土寇前來騷擾。他想,杞縣雖無山河之險,但是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礌石齊全,抵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將而去。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將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隨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色有點慌張。李信忙問:
“老九,弄到手了麼?”
“弄到手了。”老九低聲說,一麵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說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諭,不許外抄。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說了許多好話,他才答應幫忙。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回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
李信隻顧看知縣給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的詳文底子,沒有抬頭,隨便說:“別給我,你留在身邊用吧。”老九停著手,望著李信,嘻嘻笑著說:“那,那,這可沾光啦。”便將碎銀子放回懷中。李信看著詳文中盡是顛倒黑白、捏詞栽誣的話,怒不可遏。當時官府的呈文和判牘喜歡用駢散兼行的文體,以顯示才學。在這份呈文中有這樣令人肉麻的對仗句子:“李信暗以紅娘為愛妾,權將戎幕作金屋;紅娘明戴李信為魁首,已從鞍馬訂山盟。”看到這裏,李信將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們竟如此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必欲置我李信於死地。蒼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還給李信,小聲說:“大公子,請你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現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驚:“什麼大事?你說的可是有土寇前來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沒啥不得了。”
“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來到豫東?”
“李闖王現在豫西,遠隔千裏。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這號閑心。反正與我無幹,用不著我杞人憂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來攻杞縣城,聲言是為你而來。”
李信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直望著老九的臉孔,“啊”了一聲,問道:“真的?真的?如何會有此事?這不是硬將我推入絕路,促我快死麼?……老九,到底是哪個前來攻城?誰?誰呀?”
“莫高聲。是紅娘子來攻打縣城!”
“啊!紅娘子?”
“是紅娘子!黃昏以前,她的人馬突然到了韓崗附近打尖。城裏聽說,趕快關城門,查戶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紛紛往城裏逃。剛才聽說,紅娘子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五裏鋪,前哨騎兵到了西關。百姓哄傳著她是因為你的事情而來。城中人心浮動,謠言很多。”
“奇怪!紅娘子不是在碭山以東,離咱這兒有幾百裏麼?”
“剛才據出城的探子回來說:紅娘子聽說公子下獄,率領人馬殺奔杞縣,一路馬不停蹄,人不歇腳,遇城不攻,過鎮不留,所以來得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謠言很盛,說紅娘子今晚要攻破縣城,打開監獄,救出李公子,隻殺官,不殺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禍上加禍!咱杞縣城內,光兵勇就有一兩千,加上家家丁壯上城,周圍城頭上站滿了人,火藥矢石全不缺乏。聽說紅娘子隻有一千多人,這城池是吹口氣就能吹開的?她攻不開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萬一攻破了城,殺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脫不了滅門之罪。說得再壞一點,別人趁著城上城下交戰,兵荒馬亂,先把你殺害,也是會的。這紅娘子雖然很講義氣,誠心前來救你,可是她到底是個女流之輩,心眼兒窄,慮事不周,又無多謀善斷的軍師替她出好主意,她萬不會想到,她來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紅娘子來攻打杞縣的事,正在發愣,忽聽院中一連聲地傳呼:“大老爺請李公子去衙門說話!請李公子!請李公子!”老九臉色一寒,趕快將那張公文底子從李信手中搶過來,塞進自己袖中,悄聲說:“我替你藏起來,明天給你。”隨即扭頭向院中大聲回答:“李公子馬上就到!”他的話剛剛落音,一個衙役推門進來,望著李信說:
“大公子,大老爺有請!”
李信回答了一聲“走吧”,同老九交換了一個眼色,提著綁在腳鐐中間的細麻繩,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態度鎮靜地走出囚室。老九將跟在李信背後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囑:
“大公子為勸賑救災,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進衙門,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務必多多關照。”
院中響著腳鐐聲、打更聲,已經是二更以後了。
李信走出監獄大門,首先看見兩邊耳房中坐滿了手執兵器的衙役,隨後看見有一乘青布小轎放在地上,也有十幾個手執刀劍的衙役站在轎的周圍。剛才進到監獄裏邊的那個衙役掀開轎簾,說聲“請”,李信彎身坐進轎裏。轎子飛快地往縣衙門抬去。李信雖因轎簾落下,看不見街上情形,但是分明感覺到街上出奇的寂靜,隻有一小隊巡邏士兵迎麵走過。片刻工夫,轎子已經抬進縣衙,直抬進二門,在大堂前邊的階下落地。等衙役將轎簾打開,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彎身出轎,看見大堂上空無一人,不像是對他審訊。他正在打量周圍動靜,那個他平日認識的知縣的貼身仆人陶誠提著一盞有紅字官銜的紗燈籠,在他旁邊出現,像往日一樣有禮貌,躬身低聲說:
“大老爺在簽押房等候,請公子進去敘話。”
李信隨著陶誠走進幽暗的大堂,繞過黑漆屏風,來到第三進院子,向西一轉,便到了簽押房門外的台階下邊。陶誠向前快走幾步,掀開半舊的鑲黑邊紫綢綿簾,躬身說:“稟老爺,李公子請到。”隻聽裏邊輕聲說了個“請”字,陶誠立即轉過身子,對站在階下的李信躬身說:“請!”李信嘩啦嘩啦走上三層石階,看見知縣已經走出簽押房,在門口笑臉相迎。李信躬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