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我遲早是要破的,隻是目前沒有工夫去破,隻好讓眾百姓多苦幾天。你這次來的好意,我很領情。你還有什麼要緊話要對我說?”
孫本孝見闖王這樣平和,消除了心中顧慮,說:“闖王爺,倘若我說錯了,請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膽直說了吧。你這次來到河南,的確是一番打天下的氣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濟貧,開倉放賑,又叫百姓們都不向官府納糧。南陽一帶的貧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現世救星,打心眼裏擁戴你。可是,闖王,你的這些濟世活人的救急藥方,都隻能,隻能……”
自成見孫本孝想說又不好出口,便鼓勵他說:“你大膽直說,不必忌諱。”
“好,我說,我說。我說的是,你闖王爺的這些好藥方隻能治表麵上的病,不能治五髒裏邊的病。如今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問:“如何能治除病根?”
“請闖王想個法兒,叫窮百姓有謀生之路,能夠早見太平;太平後能夠使士、農、工、商各安其位,各樂其業。”
“我起義宗旨就是要順應天心民意,誅除無道,使天下早見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後,兵戈停止,士、農、工、商就能夠各安其業,共享太平之福。”
孫本孝不再說話,搖搖頭,歎一口氣,心思顯得沉重。闖王感到奇怪,笑著問:
“你以為戰亂不會停止,天下不會太平麼?”
孫搖搖頭,說:“小的擔心的是,縱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業之苦。”
闖王心中一驚,覺得這個人的話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對孫本孝看了看,說道:
“確實在太平年頭小民也常有失業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織,稍遇災荒便妻離子散,餓死道路。你看,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將來天下太平之後,小民不再有失業之苦?”
孫本孝回答:“小的自己讀書很少,想不出一個好主意。隻是我祖居府城,親身經曆和耳聞目睹的事情很多,也聽過不少老年人談論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為世道亂,災荒大;病根多種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闖王爺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特意跑來求見闖王,除稟明南陽城的防守情況,也說出來這幾句心裏話,請闖王爺作個思慮。”
闖王想了想,說:“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縱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斂敲剝之苦,大戶欺淩兼並之苦。有一種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這兩種苦一齊落在身上,縱然不遇天災戰亂,也常會走投無路,陷入絕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熱中過日子,所以才興起義師,來到河南。等日後我有了天下,一定從根本上想想辦法。”
孫本孝說:“倘若能從根本上想出辦法,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樂,也能長保闖王爺的鐵打江山。”
闖王又說:“在起義的開頭幾年,到底將來應該怎麼辦,我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幾年,我走的地方多了。每到一個地方,我喜歡留心看一看,問一問,想一想。一來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賦說吧,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卻自來積弊很深。第一,各地田賦,輕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們河南全省說,杞縣、太康兩縣比別處都重。拿全國說,聽說有的府、州、縣就比別處重……”
牛金星插言說:“蘇、鬆兩府就比別處重。”
闖王接著說:“拿一個縣來說,往往近鄉比遠鄉重。第二是每兩銀子額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們下到腰包裏,實無道理。”
金星說:“杞縣、太康本是窮地方,隻因田賦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稱之為‘金杞縣、銀太康’。”
闖王又接著說:“第三是不顧百姓死活,動不動加征田賦。看看從萬曆以來,加征了多少銀子!第四是隻要有一點戰亂,官軍過境,軍前雜派按田賦增收,常比正賦多幾倍。第五是有錢有勢的鄉紳大戶之家,勾結官府胥吏,將自己應繳田賦和隨糧增加的額外雜派轉嫁到小民身上。這一層,最為不公,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小民受苦最深。”
孫本孝趕快說:“著,著,都叫闖王爺說著了。闖王爺,小的真沒想到,你在戎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幾百年田賦積弊!怪道闖王爺來到河南以後就叫百姓們不再向官府納糧!”
自成點點頭,接著說:“還有,小民另一樁最苦的是大戶盤剝,欺淩,兼並土地。所以我每攻破一個地方,對鄉紳土豪從不輕饒。不嚴懲鄉紳土豪,就不能保護善良小民。至於日後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製大戶,那是必要辦的。目前忙於打仗,一時還顧不到。你今天來,將南陽守城情況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國救民的一樁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謝。眼下我初來河南,諸事草創,正是用人時候,你能不能留下來同我共事?”
孫本孝說:“老母為小的二十七歲守寡,今年七十二歲。隻因老母尚在,無人奉養,所以小的雖有一片忠心,實不能跟隨闖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隨。”
自成說:“可惜你不能留在軍中!什麼時候回去?”
“我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擱太久,惹動鄰居生疑。”
闖王隨即叫雙喜取出十兩銀子交給孫本孝,囑咐他回去好生奉養老母。孫本孝走後,闖王對牛金星微微一笑,說:
“這個人雖然讀書不多,卻能提醒我去思慮日後的立國大計,倒是一個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說:“剛才闖王所講的田賦積弊和大戶兼並,確實是深中時弊,應當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問:“麾下下一步已經決定東進?”
“我正要同你商量,這事須要馬上決定。”
牛金星在來白土崗的路上,已經知道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此向東,縱橫豫東和豫中。現在屋子裏隻剩他同闖王,他輕拈長須,又一次問道:
“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東乎?”
“目前還沒有作最後決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決意一到闖王軍中就獻出重要謀劃,奠定自己在闖王麵前和全軍中的立腳地,如張良在劉邦麵前的借箸劃策。他確實懷著一個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說出,拈須微笑說:
“目前麾下已有將近六萬之眾,饑民從者如雲。旌旗所指,關乎中原大局,想闖王必有一番斟酌。願先聞明教,金星再試為借箸一籌。”
闖王說:“豫中、豫東,不像南陽各縣殘破,軍糧來得較易,所以東去也是一個辦法。不過目前我派兩支人馬向東,隻是虛張聲勢。我的老營,倒是要沿著這伏牛山逐步北進。從此往北,雖然地方殘破,但各處富裕山寨很多。專破山寨,有糧食養兵,並能征收騾馬,一步步壯大騎兵。況且近來土豪惡霸,多住山寨,豢養練勇,私設法堂,殘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於南陽,老百姓和將士們都想早破,破起來也不困難。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陽撂在一邊。再過一個多月,我們的羽毛開始豐滿,單說可以作戰之兵,大約會有十萬左右,到那時方說攻破城池的話。我想,咱們不打則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禎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閃腰岔氣,眼冒金星,打得楊嗣昌暈頭轉向,說不定他的全盤棋勢都要打亂,連著丟車折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