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褥的禮節,單調而莊嚴的黃瓦紅牆,忽然來到這樣別致的一個地方,連說“新鮮,新鮮”。周後趁著他有些高興,含笑說:

“皇上,難得今日賞花,可惜三宮中獨少東宮田妃。她在啟祥宮省愆多日,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

崇禎不說不行,也不說行。周後同袁妃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輦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輦來了。衣裙素淨,沒有特別打扮,僅僅在鬢邊插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崇禎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麵上仍然保持著冷淡神情,隻是不自覺地從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田妃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周後滿心想使崇禎愉快,說:

“田貴妃,今日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謹遵懿旨。”隨即對隨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啟祥宮將我的琵琶取來。”

周後說:“不用取琵琶。坤寧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內廷珍物,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鬆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這張古琴就賜給你吧。”

“謝皇後娘娘賞賜!”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然後開始彈起來。她為著使崇禎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遊》。這支琴曲是崇禎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沉悶、單調,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向崇禎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絲弦,彈了一曲《昭君怨》。彈畢這支古曲,田妃站起來,向崇禎和周後躬身說:

“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手。勉強恭奏一曲,定然難稱聖心,乞皇上與皇後恕罪。”

周後向崇禎笑著問:“皇上,你覺得她彈得如何?”

“還好,還好。”崇禎點頭說,心中混合著高興與悵惘。

周後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感動皇上,她擔心崇禎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向田妃說:

“我記得皇上平日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

田妃跪下說:“皇後懿旨,臣妾豈敢不遵。隻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緒不寧,實在不適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

崇禎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麼?”

田妃哽咽說:“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

崇禎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著皇後、袁妃同田妃往啟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迷中醒過來。崇禎和周後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乳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崇禎命太監傳諭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禳災。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啟祥宮一趟。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隻有微燒,開始吃一點白糖稀粥,並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禦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想留在啟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隻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裏坐到二更時候,看著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

明朝宮中規矩極嚴。宮眷有病,太醫不能進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隻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傳說病情,然後處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醫們直接切脈診病。為著太醫們不能進入啟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將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廡中,叫奶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著他住在裏邊。

半夜子時,二門外的院落中,隻有奶子和兩個宮女未睡。奶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察看。確定內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後,奶子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內,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聲,緊張的悄語聲。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窸窣聲登時驚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瘮人。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床邊,但已經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在一盞明角宮燈的淡黃色光亮下,病兒看見三個陌生可怕的麵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說:“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隻用恐怖的眼睛望著她們。裝扮菩薩的奶子用嚴厲的口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她說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說過三遍之後,她問:“你記住了麼?”這聲音是那麼冷酷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旁邊一個宮女嚴厲地問:“你記了什麼?學一遍試試!”病兒戰抖地學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說:“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床邊站著最疼愛他的奶母和兩個服侍他的都人。他哭著說:“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奶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麼。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他看見了九蓮菩薩,並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複複地述說出來。奶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說清楚。病兒又連著重複幾次。奶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後顯靈。田妃也被哭聲驚醒,帶著宮女奔了出來。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靈祈禱許願,病兒一直不停地哭,不斷地重複著九蓮菩薩的話,但愈來聲音愈嘶啞,逐漸地變得衰弱,模糊,並且開始手腳悸動,隨後又開始渾身抽搐。大家慌忙將解救小兒驚風的丸藥給他灌下去,也不見效。折騰到天色黎明,病兒的情況愈不濟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痛哭起來,趁著皇上上朝之前,命一個宮女往乾清宮向崇禎奏明。

崇禎剛在乾清宮院中拜過天,準備上朝,一眼掃到禦案上放的一個由秉筆太監替他擬好的上諭稿子,內容是叫各家皇親、勳舊為國捐助。他心中想道:“我看再不會有哪家皇親敢違抗朕的嚴旨了。”

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輦,忽見啟祥宮的一個宮女驚慌跑來,跪在他麵前說五皇子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轉成驚風。崇禎大驚失色,問道:

“你說什麼?昨晚不是已經大好了麼?怎麼會突然轉成驚風?”

他來不及叫太監備輦,起身就走。出月華門向北走了一箭多遠,他才回頭來對一個太監吩咐:

“快去午門傳諭,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啟祥宮的二門外邊接駕。崇禎沒有同她說話,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風,神智昏迷,不會說話。崇禎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兒,又望望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的奶子,詢問病情為什麼竟變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宮女們都伏地不敢回話。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說:

“陛下!太醫們昨日黃昏曾說,再有一兩劑藥,慈煥就可痊愈。臣妾到二更時候,見他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剛剛睡熟,忽被哭聲驚醒,隨即聽都人們說慈煥半夜醒來,十分驚懼不安,說些怪話。臣妾趕快跑來,將慈煥抱在懷中,感到他頭上身上發燒火燙,四肢梢發涼,神情十分異常,不斷說些怪話。臣妾趕快命奶子將嬰兒鎮驚安神回春丹調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針紮他的人中。誰知到四更天氣,看著看著轉成了驚風……”

“為什麼不早一點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為國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驚駕,希望等到天明……”

崇禎不等田妃說完,立刻命一個太監去傳太醫院使和醫官們火速進宮,然後又責問田妃:

“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慈煥為什麼突然變化?真是糊塗!”

田妃趕快跪下,戰栗地哽咽說:“臣妾死罪!依臣妾看來,這孩子久病虛弱,半夜裏突然看見了鬼神,受驚不過,所以病情忽變,四肢發冷,口說怪話。”

“他說的什麼怪話?”

“臣妾不敢奏聞。”

“快說出來!”

“他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田妃說完,伏地痛哭。

崇禎臉色如土,又恐怖又悲傷地問:“你可聽清了這幾句話?”

田妃哭著說:“孩子說話不清,斷斷續續。臣妾聽了幾遍,聽出來就是重複這兩句話。”

崇禎轉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幾個宮女們:“你們都聽見了麼?”

奶子和宮女們以頭觸地,戰栗地回答說“是”。崇禎明白這是為著李國瑞的事,孝定太後“顯靈”,不禁捶胸頓足,哭著說:“我對不起九蓮菩薩,對不起孝定太後!”他猛轉身向外走去。當他出了啟祥宮門時,又命一個太監去催促太醫們火速入宮,並說:

“你傳我口諭: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決不寬恕他們!”

他回到乾清宮,抓起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的那個上諭稿子撕毀,提起朱筆,默思片刻,另外寫了一道上諭:

朕以薄德,入承大統。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迭見,災荒洊臻。內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流離,千裏為墟。朕中夜彷徨,五內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窮,不得已俯從閣臣之議,而有借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聖之音容,寧不悲痛?聞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著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全數發還。於戲,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後土,實鑒朕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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