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慌亂中隻求挽救慈煥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隻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而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塗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命太監立刻發出。太監捧著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後,崇禎掩麵痛哭。
哭了一陣,崇禎乘輦去奉先殿祈禱,又哭了一次。離開奉先殿以後,他匆匆乘輦往啟祥宮,但是剛過螽斯門,就聽見從啟祥宮傳出來一陣哭聲。他知道五皇子已經死了,悲歎一聲,立刻回輦往乾清宮去。
已經是仲秋天氣,紫禁城中的槐樹和梧桐樹開始落葉,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後,崇禎在文華殿先召見了戶部尚書李待問,詢問借用京城民間房租一年之事的進行情況。關於這事,京城中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從崇禎八年開始,就在全國大城市征收間架稅(即近代所謂房捐),北京城裏有房產的平民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錢。如今又要強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都把“崇禎”讀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戶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問不敢將實情奏明,隻說還算順利。隨後他將王承恩叫到麵前,吩咐去找禮部尚書傳他的口諭,要將五皇子追封為王,命禮部速議諡號和追封儀注回奏。王承恩剛走,已經遷回承乾宮一個月的田妃跟著皇後來了。皇後說:
“皇上,承乾宮今日又出了兩樁意外的事,貴妃特來向陛下奏明,請旨發落。”
崇禎突然一急,瞪著田妃問:“什麼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說:“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罰,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宮中。自從慈煥死後,他的奶母神誌失常,經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沒想到竟然會在今日五更自縊而死。家人將她自縊身死的事報入臣妾宮中不到半日,有兩個原來服侍慈煥的都人也自縊死了。”
崇禎感到吃驚,也很納罕。他明白這件事很不平常,打量田妃片刻,覺得不像與她有什麼關係。他隻顧猜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沒有想到,李國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經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的這一詭計。奶子原以為現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家裏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傳進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為事情已經敗露,也跟著自盡。
崇禎害怕這事倘若在臣民中傳揚開去,不管人們如何猜測,都將成為“聖德之累”。他恨恨地跺跺腳,歎口長氣,對皇後說:
“奶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一旦慈煥夭殤,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應予優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並命奶子府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誌誠可嘉。她們的遺體不必交淨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好生裝殮,埋在慈煥的墳墓旁邊,就這樣發落吧。”
黃昏時候,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禎稟報薛國觀已經於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崇禎的臉色陰沉,說:
“知道了。你暫回錦衣衛候旨。”
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陝西韓城原籍。崇禎明白關於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當時貪汙成風,一個大臣即令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目,沒有處死的道理。隻是由於五皇子一死,崇禎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後“在天之靈”,遂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將他逮進京來。
晚上,濃雲密布,起了北風,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約莫二更時候,崇禎下一手詔將薛國觀“賜死”。將近三更時候,奉命監視薛國觀自盡的禦史郝晉先到僧舍。薛國觀倉皇出迎,問道:
“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仆有處分麼?”
郝晉說:“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
薛猛一驚:“仆與王陛彥同時處決麼?”
郝晉說:“不至如此。馬上就有詔來……”
郝晉的話還未說完,一位錦衣衛官帶著幾名旗校到了。那錦衣衛官手捧皇帝手詔,高聲叫道:
“薛國觀聽旨!”
薛國觀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聖旨。聖旨寫不出將他處死的重大罪款,隻籠統地說他“貪汙有據”。手詔的最後寫道:“著即賜死,家產籍沒。欽此!”薛國觀聽到這裏,強裝鎮定,再拜謝恩,隨即從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說:“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產,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於是從地上站起來,叫仆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幾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
“謀殺臣者,吳昌時也!”
錦衣旗校已經在屋梁上綁好一根絲繩,下邊放著三塊磚頭。郝晉因見絲繩很細,說道:
“相公身子胖大,恐怕會斷。”
薛國觀起初對於死十分恐怖,現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料崇禎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定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將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說:“行了。”嘴角又一次露出隱約的冷笑。他將脖子伸進絲繩套裏,將腳下的磚頭踢倒。
因為薛國觀已經“賜死”,崇禎認為他已經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對得起孝定太後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餉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產也不會弄到多少錢,心頭又轉而沉重起來,悵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國觀像嚴嵩等那樣貪汙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就好了!思索片刻,他提起朱筆給戶部寫了一道手諭,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該在宮中撙節一切可以撙節的錢,用在剿滅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費上。從哪兒撙節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上。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一幹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製造禦酒靈露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內;皇後每月膳費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後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也很可觀。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後的膳費,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後。皇後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少。他隻能在自己的膳費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禦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那時候內臣十分有錢,禦膳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輪流備辦,互相比賽奢侈。每個太監輪到自己備辦禦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給萬曆皇帝“侑饌”,名為孝順。天啟時也是如此。他登極以後,為著節省對辦膳太監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禁止。可是現在他懷念這一舊例。他想著這班大太監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麼困難,命他們輪流備辦禦膳,可以不必花費賞賜。想好以後,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製由幾個地位高的內臣輪月備辦禦膳,免得辜負內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著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德齋。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歎息一聲,恨恨地說:
“薛國觀死有餘辜!”停一停,又說:“要不是有張獻忠、李自成這班流賊,朕何以會有今日艱難處境!”不知什麼時候,崇禎在苦惱中入睡。值夜的宮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書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幾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黃緞盤龍繡被蓋好。因為門窗關閉很嚴,屋裏的空氣很不新鮮,令人感到窒息。她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看看禦案七宣德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熄滅,隨即點了一盤內府所製黑色龍盤香。一股細細的青煙嫋嫋升起,屋裏登時散滿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聽崇禎憤怒地大聲說道:“剿撫兩敗,貽誤封疆,將他從嚴懲處!”她嚇了一跳,慌張回顧,看見皇上睡得正熟,才端著冰涼的宣德爐,踮著腳尖兒走了出去。
窗外,雨聲漸瀝,雷聲不斷。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丁丁冬冬。崇禎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夢中,擾亂心魂。四更以後,一陣雷聲在乾清官的上邊響過。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聲、雨聲、悶雷聲和鐵馬丁冬聲中,聽到一個淒慘的戰栗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定神細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官院外傳來的斷續悲淒的女子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他明白了。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一內書堂,由司禮監選擇年高有學問的太監教官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著銅鈴打更,從乾清官外的日精門經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風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著丁當丁當的銅鈴聲斷續地傳進養德齋。崇禎靜聽一陣,歎口氣說:
“天下哪裏還有太平!”他望著幾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到國事上去,於是風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著淒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著遍地荒亂局麵,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正在想著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官院外的風、雨、悶雷聲中搖鈴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著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隨即吩咐簾外的太監說:
“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