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禎朝,錦衣衛和東廠都直接對皇帝負責。但吳孟明認為曹化淳畢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對曹處處表示尊敬。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賄多了,也不惜分給東廠太監。另外,東廠的把柄很多,瞞不住吳孟明,所以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現在聽吳孟明談了情況以後,曹化淳答應親自進宮去探一探,如果皇上對吳不滿,他就設法相救。

吳孟明的密奏打中了崇禎的忌諱。崇禎一心要讓後世稱他為聖君,為英明之主,像這樣命錦衣衛暗中害死兩個儒臣,載之史冊,確實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黃道周廷爭的倔強勁兒,實在使他痛恨,而葉廷秀竟敢替他說話,也不可饒。他正在沉吟,曹化淳進宮來了。崇禎問他:

“曹伴伴,你同吳孟明常來往麼?”

“隻有公事來往,並無私人來往。”

“朕想問你,吳孟明這個人辦事如何?”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縱英明,燭照幽隱,自然對吳孟明十分清楚。據奴婢看來,吳孟明倒是個小心謹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吳孟明受賄麼?”

曹化淳心中吃驚,說道:“曆朝錦衣衛使,不受賄的極少。自陛下登極以來,曆任錦衣衛使尚不敢幹犯法紀。奴婢也曾密飭偵事人暗中訪查,尚未聽到吳孟明貪賄情節。既然皇爺問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禎沒有做聲。曹化淳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一走,崇禎就派親信太監去把密旨要回,由他親自燒毀。

他決定把黃道周和葉廷秀的案子暫且撂下,讓他們在鎮撫司獄中吃苦,不殺也不放。想著近來自己肝火很旺,上朝時容易暴怒,有時對臣工拍案喝責,還有些事處置時不暇三思,事過不免後悔,所有這些傳到後世都會是“聖德之玷”,他就把王德化叫到麵前,說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兩年的《起居注》取進宮來,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記得不實之處,務必仔細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爺是堯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可為萬世人君楷模。倘史臣有記載不實之處,奴婢自當謹遵欽命,細心改正。”

崇禎又想了想,說:“你替我傳諭史官們,國家大政,有內閣紅本及詔諭在,日後修實錄可為依據。從今日起,這《起居注》不用記了。”

王德化走後不久,劉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禎麵前。他拿起奏本,在心中說:

“哼,這個本到如今才送進宮來!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回話!”

崇禎沒有料到,劉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引罪自責,反而批評了朝廷的許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評了君父。他批評皇上經常用詔獄對待臣民,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顧大體,苛求瑣屑末節,使政體挫傷。對地方官吏不問別的,隻看完不成錢糧的就予以治罪,於是做官的越發貪汙,為吏的越發橫暴,逃避田賦的情況越發嚴重。對百姓“敲撲”繁多,使民生越發凋敝。用嚴刑峻法和沉重聚斂苦害百姓,所以盜賊一天比一天多。在軍事上,他批評皇上派太監監視軍務,使封疆之臣沒法負起職責。總督和巡撫無權,而武將一天比一天怯懦。朝廷勒限平賊,而軍中每日殺良冒功,老百姓越發遭受屠戮。他最後懇求說:

速旌死事督臣盧象升而戮誤國奸臣楊嗣昌以振紀綱。釋直臣黃道周以開言路。逮一貫殺良冒功之跋扈悍將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練餉之征,下罪己之詔,以示皇上維新之誠。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防關以備反攻。防通、津、臨、德以備虜騎南下。

崇禎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詔”。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有什麼不是?難道十三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了他的期望?另一刺傷他的話是關於同滿洲議和的問題。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竟然使用“和議”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後再同滿洲進行“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盛怒之下,他提起朱筆,在劉的奏疏後邊批道:

劉宗周回話不惟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救。如此偏黨,豈堪憲職?著將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宮去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隨後輔臣們也一起進宮求情,反複勸諫。崇禎的氣慢慢消了,隻將他“從輕”處分。

經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後,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聖旨”。大臣削籍,本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著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做“辭闕”。但是劉宗周盡管對朝政十分失望,對皇帝卻懷著無限忠心。他想著以後很難再回朝廷,擔心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於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午門前邊謝恩。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紛紛趕到公館看他,還要為他餞行。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吩咐家人雇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後門等候。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後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州上船。

運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後,炎熱頓消,清風徐來。他穿一件半舊的湖縐圓領藍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隻小船上,悠然看著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願!”紹興北鄉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和王羲之的遺跡,從前師徒們讀書論道的生活,曆曆浮現眼前。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又想著自己一片忠心報主,竟然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願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在離開午門時,他曾經於感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闕辭君淚滿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發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餘。

蕺山去國三千裏,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琅琅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變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將失敗,以後局麵更難收拾,他回家鄉後未必能過著書講學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隻能為國盡節。於是他手扶竹杖,獨立船頭,向著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

崇禎常常疑心臣下結黨。當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的偵事番子布滿在劉宅附近以及運河碼頭上。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後,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別將他出京的情況麵奏崇禎。崇禎這才放了心。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麼?”

吳孟明回奏:“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他係因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僚無人敢去送行,隻有內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後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撫司獄中。”

崇禎說:“要將這個王陛彥嚴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凡平日與薛國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

吳孟明退出後,他重新考慮著軍餉問題,繞著乾清宮的柱子不停走動,自言自語地說:

“軍餉,還得用借助辦法。李國瑞的家產已經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呢?”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