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裏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

劉汋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寫字!”

劉汋還沒有走,一個丫環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環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汋趕快迎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環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環們走後,她回頭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汋,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而且她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麼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

劉汋的臉色灰白,勉強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

劉汋淨了手,回到書房。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陽明傳信錄》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須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

劉汋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麵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劉汋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

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隻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雲:‘歲寒知鬆柏之後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惟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隻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隻是……”

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歎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汋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隻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麼?”

“都寫了。”劉汋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麼?”

“隻要有利於國,為什麼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感興趣。現在崇禎望著跪在麵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家夥在獄中說些什麼話?”

曹化淳回答:“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三個字,歎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兩先生死的地方!’”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麼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麼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幹足矣。’”

崇禎大怒,把禦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麼?都是什麼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後,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接見。”

“哼,他隻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後,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且他自己在史冊上將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複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隻雲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禦前太監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將傳密旨的太監送走以後,一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如果把黃、葉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後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複,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決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這太可怕了。思前想後,他決定暫不執行。當夜他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鹹知二臣死於國法?若生殺出之衛臣與北司,天下後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曹化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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