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劉宗周回到家中,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他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蹣跚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他的兒子劉汋字伯繩,年約四十上下。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麵前,說道:

“大人,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遞進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歎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

劉汋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心中十分憂懼。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隻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可徐徐進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操心。”

劉汋又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行跡可疑的人。”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說,“聖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憂。晚飯後,你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麼?”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隻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環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麼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麼?”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歎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麼好?”

“忠臣事君,隻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日,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禦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所學。”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餘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打事件的人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留得性命在,日後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十年,且平日讀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然後扶著丫環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做國家幹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於煩瑣。這樣,就隻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麵……想到這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幹城;治術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歎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裏大水成災,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入山東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運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裏之外,盜匪多如牛毛。盡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隻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歎。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加了兩根燈草,又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也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麵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汋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後,他約一位在鎮撫司有熟人的朋友同去獄中探聽消息,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北司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入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學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這位呂先生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征練餉事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北司的人說,隻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自從天啟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素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挺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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