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由於楊嗣昌的督師,明朝政府在對農民起義的軍事上有了一些起色,暫時還居於優勢。到崇禎十三年夏秋之間,將張獻忠和羅汝才為首的幾支農民軍逼到川東,四麵圍堵,大部分已經投降,羅汝才也正在準備投降,被張獻忠及時阻止。張獻忠為擺脫明軍壓力,拉著羅汝才奔往四川腹地。李自成銷聲匿跡。不再為人注意。然而這隻是局部的表麵現象。實際上,明朝政權從來沒有像在崇禎十三年夏秋間陷入全麵的深刻危機。從軍事上來看,十三年來崇禎一直陷於既要對付大規模農民起義,又要對付日趨強大的清朝的軍事壓力。到了目前階段,四川戰事勝負未決,前途變化莫測,而山東、蘇北、皖北、河北南部、四川北部和河南、陝西各地,到處有農民戰爭。山東西部、南部和徐州一帶的農民大起義,嚴重威脅著明朝中央政權賴以生存的南北漕運。在山海關外,崇禎為防備清兵再次南下,催促洪承疇指揮十幾萬大軍向鬆山、杏山和塔山一帶進兵,謀解錦州之圍,但是軍心不齊,糧餉補給困難,幾乎等於足孤注一擲。從財政經濟來看,長江以北的半個中國,尤其是黃河流域各省,由於長期戰亂,官軍紀律敗壞,燒殺淫掠,官府橫征暴斂,加上各種天災人禍,農業生產受到極大破壞,人民死亡流離,往往村落為墟,人煙斷絕。到了卜三年夏秋之間,不但黃河中下遊和淮河流域各省的旱災和蝗災特別慘重,而且朝廷所依賴的汀南也發生了旱災和蝗災,蘇州府等地糧價飛漲,城市中發生了多起搶糧風潮。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的軍費開支反而增加,所以財政方麵確實快到了山窮水盡地步。

軍事和財政經濟兩方麵的嚴重危機,加深了朝廷上的政治危機,一方麵表現為崇禎皇帝因借助軍餉問題同皇親、勳舊展開的明爭暗鬥,另一方麵因對拯救危亡的看法不同,崇禎同一些朝臣發生直接交鋒。

對於當時明王朝所麵臨的空前危機,皇親和勳舊這一個隻講究養尊處優的階層感受最淺,而在朝臣中卻有很多人比較清楚,有些人深為國事擔憂。受全麵危機的壓力最大的是崇禎皇帝。現在他正在為克服這一可怕的危機而拚命掙紮,不過有時他還在幻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口頭上也時常這麼說。盡管他不敢想,更不肯說有亡國可能,但這種深藏在心中的無限憂慮和時常泛起的悲觀情緒使他更變得剛愎任性,心狠手辣,決不允許任何朝臣批評和阻礙他的行事。

抄家的上諭下了以後,住在京城的皇親、勳舊越發兔死狐悲,人人自危。他們趕快聯名上了一封奏疏,懇乞皇上開恩,念李國瑞已死獄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襲爵,以慰孝定太後在天之靈。崇禎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後,心中不免猶豫。但過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措餉辦法,還是決定寸步不讓。他心中歎息說:“唉,你們這班國戚勳舊,真是糊塗!你們的富貴自何而來?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們不是也跟著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又暗恨薛國觀,倘若不是他當時讚同向李國瑞頭上開刀,何至於今日進退兩難!

又過三天,他正在宮中發悶,王承恩送來了一疊文書。他先看了幾封奏疏,都是攻擊楊嗣昌的。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的一封,措詞特別激烈。他抨擊楊嗣昌加征練餉,引薦陳新甲是為同滿洲議和暗作準備,又攻擊楊嗣昌繼母死後沒有回原籍奔喪守孝,而是“奪情視事”。崇禎看了前幾封奏疏已經很生氣,看了黃道周的更加憤怒:

“這個黃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撓大計,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為可惡!”

他又從禦案上拿起來一封奏疏,是禮部主事吳昌時訐奏薛國觀納賄的事。吳昌時原是行人司的一個行人,正九品的低級閑官兒。去年,他趁著京官考選,托人向薛國觀說情,要求幫他升轉為吏科給事中。薛國觀收下禮物,口頭答應幫忙而心中很輕視這個人。考選結果,吳昌時升轉為禮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個熱衙門。給事中雖然隻是從七品,卻是所謂“言官”和侍從之臣,不但對吏部工作有權監督,且對朝政有較多發言機會,納賄、敲詐、勒索的機會也較多。禮部主事雖是正六品,但禮部是個冷衙門,所以反不如從七品的給事中受人重視。吳昌時沒得到理想的職位,認為是薛國觀出賣了他。近來他風聞皇上對首輔不滿,便上疏揭發薛國觀一件納賄的事,盡量誇大,進行報複。崇禎正想借一個題目將薛國觀逐出內閣,看了這封彈章,不待審查清楚,便立刻寫了一道手諭:

薛國觀身任首輔,貪瀆營私,成何話說!著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速議處奏聞!

崇禎繼續批閱文書。其中有一本是畿輔和山東士民一千多人來到京城上的。他們說:“百姓生計,已瀕絕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舊征賦,杜絕苛派,撥款賑濟,則弱者輾轉死於道路,而強者勢將群起而走險,大亂將愈不堪收拾矣。”恰巧曹化淳來乾清宮奏事,崇禎就向他問道:

“曹伴伴,畿輔和山東有千餘士民伏闕上書,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他們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間就在前門外露宿街頭。偵事番子隨時偵察,尚未見這些百姓有何軌外言行。”

崇禎向站在身邊伺候的王承恩問:“朕不是在幾個月前就降旨恩免山東和畿輔的錢糧了麼?”

秉筆太監回奏:“皇爺確實免過兩省受災州、縣錢糧,不過他們的本上說‘黃紙雖免,白紙猶催’。看起來小民未蒙實惠。”

崇禎不再問下去。遲疑一陣,在這個本上批道:

覽百姓每所奏,朕心甚憫。著戶、兵衙門知道,究應如何豁免,如何賑濟,妥議奏聞。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幹法紀。欽此!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五鳳樓上傳出來第一通鼓聲。文武百官陸續進入端門。

當百官入朝時,一千多畿輔和山東士民由二十幾位老人率領,來到長安右門外邊。曾經率領鄉裏子弟打過清兵的姚東照也來了。昨天上午他們見到了皇上的禦批,大為失望。這群老人當即又寫了一封痛陳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們“毋庸逗留”京城,且見奏本中有些話說得過於激切,不肯收下。他們無奈,便趁著今天是常朝的日子,頭頂奏本,“伏闕上書”。古代的所謂闕就是宮門。拿明朝說,就是午門。但如今老百姓不惟望不見午門,連承天門也無法走近,隻能跪伏在長安右門以外。他們原希望有哪位大人憐念小民,收下他們的奏本帶進宮去,呈給皇上,誰知守門的錦衣官兵壓根兒不許他們走近長安右門,用水火棍和刀、劍將他們趕散。一見大官來到,把他們趕得更遠。百姓們見長安右門不行,就從棋盤街轉過大明門,來到長安左門。在這裏,他們遇到的情形一樣。有些老人已經完全絕望,也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們懇求守門的錦衣官員收下奏本送進宮中。錦衣官員惟有斥罵,並不肯收。他們想,就這樣跪下去吧,遲早會有人憐憫他們,將他們“伏闕上書”的事上奏皇帝。他們跪得很亂。有人過於饑餓,跪不穩,倒了下去。有人身體虛弱得很,發出呻吟。

在紫禁城內,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後,有一個太監走出皇極門,手中拿一把黃絲靜鞭,連著揮響三次。於是,午門內寂靜無聲,儀仗森森,氣象肅穆。

過了片刻,內官傳呼:“駕到!”崇禎頭戴翼善冠,身穿圓領繡龍黃羅袍,麵帶憂容,在一大群太監的簇擁中乘輦出來。由翰林、中書、科、道各四人組成的導駕官員,從皇極門導駕而出,步步後退,將龍輦導向禦座。文武百官躬身低頭,不敢仰視。崇禎下了輦,升入禦座。

儀表堂堂、聲音洪亮的鴻臚寺官高唱:“入班行禮!”隨即文武百官麵向金台,依照鴻臚寺官的唱讚,有節奏地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然後分班侍立。一位糾儀禦史跪下奏道:

“今有戶部主事張誌發,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隻低聲說了一兩句話。一位容貌豐秀、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從禦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叩謝皇恩!”然後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張誌發謝恩站起來時,崇禎的眼光正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在家。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視他為“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怒氣,將戶部尚書和侍郎叫到麵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該減免,詳議奏聞。”隨著一陣南風,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麼?”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籲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

崇禎又一次皺起眉頭,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於賑濟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幹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麵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禦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雲。他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係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從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後做事,決不要學他的樣兒!”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麵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裏?”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麵前。他先向群臣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於四海。隻因國事杌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衽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隻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他轉向吳孟明,“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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