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大喝道:“給我拿了!如此狂悖,拿下去著實打!”

登時上來幾個錦衣力士將黃道周從地上拖起來,推了出去。崇禎拍著禦案咆哮:

“著實打!著實打!”

滿朝文武都震驚失色,戰栗不止,連平日與黃道周毫無來往的人們也害怕他今天會死於廷杖之下。黃道周被拖出午門,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著自己死於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國運不可挽回了。於是他掙紮著抬起頭來,向午門望一眼,沒有說別的話,隻是喘著氣呼喊兩聲:

“天乎!天乎!”

從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鷺鷥補服,到禦案前一丈多遠的地方跪下,叩個頭,呼吸急促地說:

“乞皇上姑念黃道周的學問、操守為海內所欽,今日在皇上麵前犯顏直諫,純出於忠君愛國赤誠,寬饒了他。倘若黃道周死於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諫之名,垂之史冊,亦將為陛下聖德之累。”

崇禎認得他是戶部主事葉廷秀,厲聲說:“黃道周對君父狂悖無禮,殺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黨!”

葉廷秀叩頭說:“臣與黃道周素不相識。”

“胡說!既敢為他求情,必是一黨。拿下去著實打!”

不容分辯,葉廷秀登時被錦衣拿了,拖往午門外邊。葉廷秀因在戶部做官,對於農村崩潰情形知道較深,平日較一般朝臣頭腦清醒。本來他想趁機向皇上陳述他對國事的看法,竟然連一點意見也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

左都禦史劉宗周由於職掌都察院,對朝廷弊政知道得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從故鄉紹興來京複職,沿途見聞真切,常懷著危亡之感。現在文武百官都嚇得不敢做聲,他一則不願坐視大明江山不保,二則想著自己是左都禦史,不應該緘口不言,於是邁著老年人的蹣跚步子走出班來,跪下叩頭。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嘴說話,崇禎憤憤地問:

“你是想替他們求情麼?”

劉宗周說:“葉廷秀雖然無罪,但因為他是臣的門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黃道周。道周於學問無所不通,且極清貧,操守極嚴,實為後學師表。臣知陛下對道周並無積恨在心,隻是因他過於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聖意回轉而道周已死於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黃道周狂悖欺君,理應論死!”

“按國法,大臣論死不外三種罪:一是謀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貪酷。道周無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惡痛絕者是臣工結黨,而道周無黨。道周今日犯顏直諫,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絲毫無結黨之事。”

“今日不打黃道周,無法整肅朝綱。你不必多說,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歲,在世之日無多……”

“下去!”

“願陛下……”

“下去!”

“願陛下為堯舜之主,不願陛下有殺賢之名。陛下即位以來,旰食宵衣,為國憂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來愈壞,幾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頒布詔令太繁,進退天下士太輕。大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一二敢言之臣,輒蒙重譴;故朝廷之上,正氣不伸,皇上孤立。”

“胡說!朕何嚐孤立?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喜好結黨,互相傾軋,已成風氣。朕對此深惡痛絕,不稍寬容。這正是要伸正氣,正士風。汝素有清直之名,豈能不知?顯係與黃道周一鼻孔出氣!……下去!”

“臣今日不將話說出來,死也不退。”

“你還要嘮叨些什麼?”

“臣以為黃道周適才所奏,雖過於憨直,然實為救國良藥。古人雲,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須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若仍嚴刑峻法,使直言者常獲重譴;日日講聚斂,使百姓生機愈困,則天下事不堪問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熱淚,他抬起頭繼續說,“陛下痛憤時艱,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講求。”

“非是朕不講求,而是諸臣負朕。”崇禎忽然轉向內侍問,“黃道周打了沒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現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禎回頭來望著劉宗周,氣呼呼地說,“你們這班有名望的儒臣,隻會把錯誤歸給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責你,你也莫再囉嗦。下去!”

“臣話未說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著等候。”

雷聲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響著。

作為崇禎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門前的西墀上,監視行刑。吳孟明坐在他的右邊,指揮行刑。在西墀下邊站著一百名錦衣旗校,穿著有很多褶兒的猩紅衣服,手執朱紅大棍。黃道周被臉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腳都被綁牢。有四個人用繩子從四麵牽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轉動。當崇禎在金台上說出來“快打,不要姑息”的話以後,立刻就由隨侍太監將這句話傳出午門。吳孟明知道劉宗周求情不準,便對眾旗校厲聲吩咐:

“擱棍!”

“擱棍!”站在下邊的一百名旗校同聲呼喊,聲震午門。

喊聲剛住,一個大漢從錦衣旗校隊中走出,將一根紅漆大棍擱在黃道周的大腿上。吳孟明喝一聲“打!”下邊一百名旗校齊聲喝“打!”開始打起來。打了三下,吳孟明為著怕曹化淳在皇上麵前說他壞話,大聲喝:“著實打!”一百名旗校齊聲喝:“著實打!”每打五下換一個行刑的人,仍像從前一樣地吆喝一次“著實打”。吳孟明深知黃道周是當代大儒,不忍心使黃道周立刻死於杖下,所以總不喝出“用心打”三個字。如果他喝出這三個字,行刑的旗校隻須幾棍子就會結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吳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黃道周也素無積怨,並不說話。

黃道周的臉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須上染著鮮血。他有時呼喊“蒼天!蒼天!”有時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祖列宗”,卻沒有一句哀憐求饒的話。他的叫聲逐漸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後,便不省人事,隻仿佛聽見遠遠的什麼地方有微弱的吆喝聲。又過片刻,他的感覺全失了。

錦衣旗校用涼水將黃道周噴醒,因皇帝尚無恩旨赦免,隻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時,監刑太監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麵前請旨,意思是想為黃道周留下來一條性命。崇禎的怒火絲毫未消。他隻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說:

“再打二十!”

廷杖又開始了。吳孟明有意關照,所以這後來的二十棍打得較輕。打過之後,黃道周的呼吸隻剩下一股遊絲般的幽幽氣兒。人們按照廷杖老例,將他抬起來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後往旁邊一扔。雖然吳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輕輕摔,但是摔過之後,他第三次死了過去。

葉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虧他正在壯年,身體結實,隻死去一次。等曹化淳報告兩個罪臣都已經打畢,崇禎隻輕輕說了兩個字:“下獄!”然後把憤怒的眼睛轉向劉宗周。這個老臣在地上跪有半個多時辰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崇禎用威脅的口氣問。

劉宗周抬起頭來說:“今日對二臣行刑,天暗雲愁,雷聲不歇,豈非天有鬱結之氣不能泄耶?黃道周學養淵深,並世無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責,故天地為之愁慘。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惜,為國法惜,也為天下萬世惜!”說到這裏,他覺得鼻子很酸,喉嚨變塞,幾乎哽咽起來,隻好略停片刻,然後接著說,“昔魏征麵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殺之而終不肯殺,反且寵之,重之。漢武帝惡汲黯直諫,將汲黯貶出長安,實則予以優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堯舜,奈何行事反在漢、唐二主之下?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

崇禎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道:“盡是胡說!聽說汝平日講學以誠敬為主。對君父如此肆意指責,誠敬何在?”

“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歲月大半在讀書講學,也確實以誠敬為主。臣向來不以麵從為忠,故今日不避斧鉞,直言苦諫。在君父麵前當言不言,既是不誠,亦是不敬。臣今生餘日無多,願趁此為陛下痛陳時弊……”

崇禎將禦案一拍,喝道:“不準多說!爾與黃道周同惡共濟,膽敢當麵責備君父,實在可惡之極!著即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給我拉下去!”

劉宗周被拖出午門以後,崇禎在心中悻悻地說:“唉,沒想到朝綱與士風竟然如此敗壞!大臣目無君父,不加嚴處,如何了得!”他向內臣們瞟一眼,無力地低聲吩咐:

“宣諸臣近前來,聽朕麵諭。”

文武百官聽了宣召,無聲地走到欄杆前邊。崇禎向大家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剛才他眼睛裏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來,現在多了些痛苦和憂鬱。他心中明白,盡管如今恭立在他麵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自己的雷霆之威並沒有懾服黃道周等三個人,也沒有使百官誠心畏服。他從大家的神色上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的。

他喝了一口茶,以比較平和的口氣戒諭百官不要受黃道周和劉宗周二人劫持,同他們一樣目無君父,誹謗朝廷,阻撓加征練餉,致幹重譴。最後,他問道:

“你們諸臣還有什麼話說?”

幾位閣臣趁機會跪下去為劉宗周求情,說他多年住在紹興蕺山講學,隻是書生氣重,與黃道周原非一黨,請皇上對他寬宥。崇禎說:

“自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多有利用講學以樹立黨羽與朝廷對抗,形成風氣,殊為可恨。這劉宗周多年在蕺山講學,是否也有結黨情形?”

一位閣臣奏道:“劉宗周雖在蕺山講學多年,天下學者尊為蕺山先生,尚未聞有結黨情形。”

崇禎想了想,說:“念他老耄昏聵,姑從諸先生之請,暫緩議罪。他身居都憲,對君父如此無禮,頓忘平生所學。著他好生回話。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議處,決不寬容!”

他還要對葉廷秀的事說幾句話,但是剛剛開口,一陣狂風夾著稀疏的大雨點和冰雹,突然來到。五鳳樓上,雷電交加。一個炸雷將皇極門的鴟吻擊落,震得門窗亂動。那個叫做金台的禦座猛烈一晃,同時狂風將擎在禦座上的黃羅傘向後吹倒。崇禎臉色一變,趕快站起,在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跑回乾清宮。群臣亂了班次,慌張地奔出午門。那威嚴肅穆的儀仗隊也在風、雨、冰雹、雷電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宮以後,崇禎對於剛才雷震皇極門,動搖禦座,以及狂風吹倒黃羅傘這些偶然現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隻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靈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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