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使皇帝生氣的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麵前。他們隻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後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隻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著。有的人想著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突然,一個太監走出,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也因躲避不及,慌忙跟著跪下。太監口傳“聖旨”以後,轉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並未聽清“聖旨”內容,隻聽清“欽此”便完了。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忽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求:
“公公!公公!……”
隻見一道紅光一閃,一個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頭上。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身子搖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淚的奏本仍緊握在他手中,而鮮血從頭上奔流。老百姓見此情形,膽小的起來亂跑,膽大的撲向前去救他,並且叫道:“你們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錦衣旗校害怕百姓衝入長安左門,一齊向前,用力狠打,趕散百姓,並且逮捕了二十幾個人。東長安街上,一片奔跑聲、呼打聲、哭叫聲。姚東照被幾個上書百姓冒死救出,抬到東江米巷一個僻靜地方放下。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望望大家,歎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話從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實無天理!”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內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禦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獗,兵、餉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餉。朕何嚐不愛民如子?何嚐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剿流寇,外禦東虜。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遊魚,與羅汝才被困於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訐,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訐。”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聽了崇禎的話以後,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所雲,實為陛下社稷著想,為天下百姓著想,並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訐。臣二十年躬耕壟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餘矣。幸蒙陛下聖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顏。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於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臣上月來京,路經江北、山東、畿輔,隻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陝西兩省情況,必更甚於此。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征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道旁,而強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臣上次削奪之後,歸耕田園,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請陛下毅然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禎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別人拿出籌餉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訐是什麼?加征練餉是朕親自裁定。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禎怒不可遏,將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將最壞的結果作了估計,現在他想著這正是忠臣死諫的時候,心中並無顧慮。他倔強地望著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聖賢書,考曆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苛察繁則人人鉗口,正氣銷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絕望,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闕上書,他日必將失盡人心,連願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楊嗣昌的加征練餉辦法是使朝廷飲鴆止渴……”
崇禎截斷他的話頭,說:“休再囉嗦!你如此詆毀練餉,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餉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餉,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將張獻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訐,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流賊禍國,致勞宸憂,臣何嚐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至於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恨楊嗣昌隻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潰決……”
崇禎又截斷說:“我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餉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餉。如今兵多虛冒,餉多中飽。但求認真實練,則兵無虛冒,餉自足用。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餉,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盡知?”
崇禎按捺著一腔怒火,又問:“你如何說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
道周說:“萬曆時,因遼東軍事日急,於正賦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萬兩,名曰遼餉,百姓已經不堪其苦。皇上禦極之初,又增加遼餉一百四十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定了三個月滅賊的期限,增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原說隻征一年。陛下皇皇詔書中也說‘暫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並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合遼餉、剿餉、練餉共一千六百七十萬兩,均在正賦之外。請皇上勿再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為小民留一線生機!”
崇禎被刺到疼處,想大發作,但因黃道周是全國聞名的儒臣,素為清議所推重,隻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禦案上毫無目的地畫來畫去,過了片刻,冷笑說:
“你所說的盡是書生之見,知經而不知權。你隻看百姓目前負擔很重,不知一旦流賊肅清,即可長享太平之樂。你隻看練餉增賦七百三十萬兩,數目很大,不知賦出於土田,土田盡歸有財有勢之家所有。百畝田隻增銀三四錢,不惟無害於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並。”
黃道周立即回奏:“國家土田,確實兼並成風,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然曆朝田賦積弊甚深,有財有勢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隱,逃避征賦,土田多而納糧反少;貧家小戶則不敢欺隱,無力逃避,不惟照實納糧,且受勢豪大戶轉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納糧反多。況田賦之外,每遇差科,貪官汙吏放富欺貧,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陛下說增加田賦可以稍抑大戶兼並,這是楊嗣昌去年麵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說夢,以君父為可欺,以國事為兒戲!”
崇禎喝道:“不必再說,下去!”他看見黃道周不肯起去,便接著訓斥說,“國事日非,大臣們應該和衷共濟,方不負朝廷厚望。你遇事攻擊楊嗣昌,豈非私心太重,忽忘國家困難?如此嘵嘵爭辯,泄汝私恨,殊失大臣體統!”
“臣隻知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皇上社稷著想,不知何謂私心。”
“你平日講學常講天理人欲。朕聞凡事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三年前汝因不獲入閣,遇事即攻擊楊嗣昌,難道是無所為麼?”
崇禎自認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黃道周是當時有名的理學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常講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評黃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鋒利武器。然而黃道周倔強地回答說: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讀書數十年,於天人義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愛民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懷。臣多年躬耕田壟,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貧自守,不慕榮利,天下人所共聞,豈因未曾入閣而始攻嗣昌!”
崇禎自知責備黃道周有點理虧,雖然神色仍然嚴峻,卻用稍微緩和的口氣說:“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說伯夷為聖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屢次將你斥逐,究竟還想用你。沒想到你偏激矯情,任性放肆,一至於此!姑念你是講官,這一次寬恕了你。下去吧!”
黃道周擔心朝政這樣下去,將有亡國之禍,所以才昧死直陳。現在見皇上並不體諒他的忠心,又不許他繼續說話,他幾乎要痛哭起來,大聲說:
“陛下!臣句句話都是為君為國,不存半點私心。‘夫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將使人心盡失,四海鼎沸,國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練餉,禍國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負陛下,亦負天下萬民。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
黃道周雖然沒有明言將會亡國,但是崇禎十分敏感,從“臣負陛下”四個字聽出來這種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喝道:
“黃道周出去!”
黃道周叩頭起來,兩腿酸麻,艱難地扭轉身,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崇禎望著他的脊背,恨恨地說:
“黃道周一生學問,隻學會一個‘佞’字!”
道周立刻車轉身,重新跪下,雙手按地,花白的長須在胸前索索戰抖。他沉痛而倔強地說:
“皇上說臣隻學成一個‘佞’字,臣願把‘忠、佞’二字對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說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算是佞,難道在君父前讒諂麵諛為忠麼?忠佞不別,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顧國家急難,不思君父憂勞,徒事口舌之爭以博取敢諫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惟楊嗣昌。先增剿餉,繼增練餉,均嗣昌所建議。嗣昌對東虜不知整軍經武,大張撻伐,隻一味暗中求和。他舉薦陳新甲為本兵,實為繼續向東虜議和計。似此禍國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寵之,信之,不以彼為佞臣。臣讀書一生,隻學會犯顏直諫,並未學會逢迎阿諛,竟被陛下目為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