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官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鬱鬱寡歡,在心中歎息說:“萬曆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麵,天啟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卻不像今日困難。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大心,國家事一日壞似一日,看不見一點轉機。朕為著籌措軍餉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戚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止呢?”過了片刻,他想著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內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慰。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願聽。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說:

“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然後他臉色嚴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色,都不覺脊背發涼,趕快在他的麵前跪下。崇禎因向李國瑞借助不順利,前幾天逼迫戶都趕快想一個籌餉辦法,現在望著這三個大臣問道:

“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餉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經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暫借一年。這事須要認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於國家無補實際。”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將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要做到多少有濟於國家燃眉之急。”崇禎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行,不可虎頭蛇尾。”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

崇禎退朝後,回到乾清宮,照例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薛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吞沒史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願在皇後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

崇禎彷徨了。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裏,他從來興趣不大;其餘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

“什麼地方奏樂?”

太監回奏:“明日是皇後娘娘的千秋節,娘娘怕明日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禎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後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並且也要讓她暗囑她的父親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他便走出乾清門,向北走到交泰殿坐下。過了片刻。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看見他臉色憂鬱,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裏等你。”

“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後低下頭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處分她?”

“我尚不清楚。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後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寧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並申斥了這個太監。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閑事。低頭想了一下,她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準後妃幹預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麵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

崇禎不等皇後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後聲音打戰地說:“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製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麼!”

皇後從來不敢在崇禎麵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眾太監和宮女麵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下著大雪。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她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就打算趁此機會給一點顏色看看,以正壼範。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等候,過了一陣才宣她進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等她行過禮,我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麼?”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此刻聽了皇後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後用力一推。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環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後攙了起來。周後原來正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麵大哭起來。宮女們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擁而去。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泄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後密諭周奎倡導借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於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將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後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寧宮的掌事太監劉安將情形啟奏崇禎。崇禎越發後悔,特別是明日就是皇後的千秋節,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眼看快黃昏了,他派王德化將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寧宮。王德化遞上這兩件東西,叩頭說:

“娘娘!皇爺今日因為國事大不順心,一時對娘娘動了脾氣,事後追悔不已。聽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坐立不安,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節,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將要入宮朝賀。懇娘娘為皇上,為太夫人,也為明日的千秋節勉強進一餐吧!”

周後有很長一陣沒做聲。她望望那件捧在宮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認出來是信王府中的舊物,明白皇上是借這件舊物表示他決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著明日母親將入宮朝賀,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對王德化說:

“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遵旨進膳啦。”

“娘娘萬歲!”王德化叫了一聲,叩頭退出。

周後盡管心中委屈,卻一刻沒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雖說因為國運艱難,力戒鋪張,但宮內宮外的各項恩賞和宮中酒宴之費,估計得花銷三四萬銀子,對皇上隻敢說兩萬銀子,不足之數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宮莊的太監頭子孝敬一部分。她將劉安叫到麵前,問道:

“明天的各項賞賜都準備好了麼?”

劉安躬身說:“啟奏娘娘,一切都準備好了。”

周後又問:“那些《金剛經》可寫成了?”

管家婆吳婉容從旁邊躬身回答:“原來寫好的一部經卷已經裝潢好了,今日上午送進宮來,因娘娘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其餘的二十部,今日黃昏前都可以敬寫完畢,連夜裝潢,明日一早送進宮來,不誤娘娘賞賜。”

周後輕聲說:“呈來我看!”

吳婉容答應一聲“遵旨”,退了出去。一個宮女趕快用金盆捧來溫水,跪在皇後麵前,另外兩個宮女服侍她淨手。吳婉容也淨了手,然後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進來,到周後麵前跪下,打開盒蓋。周後取出經卷,眼角流露出一絲笑意。這經卷是折疊式的,前後用薄板裱上黃緞,外邊正中貼一個古色絹條,用恭楷寫著經卷全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打開經卷,經文是寫在裱過的黃色細麻紙上,字色暗紅,字體端正,但筆力婉弱。周後用極輕的聲音讀了開頭的幾句經文: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麵露喜色,掩住經卷,對劉安稱讚說:“難得這都人有一番虔心!”

劉安躬身說:“她能發願刺血寫經,的確是對佛祖有虔誠,對娘娘有忠心。”

周後轉向管家婆問:“我忘啦,這都人叫什麼名字?可賞賜了麼?”

吳婉容跪奏:“她叫陳順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說她為娘娘祈福,刺血寫成《金剛經》一部,忠心可嘉,賞她十兩銀子。奴婢已叫都人劉清芬去英華殿稱旨賞賜。陳順娟叩頭謝恩,祝頌娘娘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周後又說:“另外那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每人賞銀五兩。她們都是在宮中吃齋敬佛的,不茹腥葷,每人賞賜蜜餞一盒。陳順娟首先想起來為本宮千秋節發願刺血寫經,做了表率,可以格外賞她虎眼窩絲糖一盒。”

“是,領旨!”吳婉容叩頭起身,退立一旁。

劉安跪下奏道:“啟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靜定在明日自焚,為皇爺、皇後祈福,諸事都已安排就緒。”

周後在幾天前就知道此事,滿心希望能成為事實,一則為崇禎和大明國運祈福,二則顯示她是全國臣民愛戴的有德皇後,連出家人也甘願為她舍身盡忠,三則皇上必會為此事心中高興。她望望劉安,輕輕歎息一聲,說:

“沒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這樣忠心!他可是果真自願?”

劉安說:“和尚雖然超脫塵世,到底仍是陛下子民。慧靜因知皇爺焦勞天下,娘娘也日夜為皇爺分憂,激發了他的忠義之心,常常誦經,祈禱國泰民安。今值皇後千秋節將臨,如來佛祖忽然啟其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願獻肉身,為娘娘祈福,這樣事曆朝少有。況和尚肉身雖焚,卻已超脫生死,立地成佛,這正是如來所說‘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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