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來了?”
“已經來了。”
“叫過來讓我見見。”
崇禎升了寶座。丁夫人被攙過來行了常朝禮,俯伏在地。崇禎賜座,賜茶,隨便問了幾句閑話。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麵前久留,叩頭出去。宮女們引她到坤寧宮東邊的清暇居休息。
崇禎留在坤寧宮同皇後一起吃壽宴。皇太子、諸皇子、公主、袁妃、陳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後行禮,奉觴祝壽。各等名號嬪禦,也依次來坤寧宮行禮奉觴。然後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筆太監、各監衙門的掌印太監、宮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寧、慈慶、承乾、翊坤、鍾粹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和女官,也都依次前來行禮奉觴。
吳婉容在太監們獻酒時候,退立丹墀一邊,等候偶然呼喚。一個身材苗條的宮女笑嘻嘻地用托盤捧著一個大蓋碗來到她麵前,打開描金盤龍碗蓋,輕聲說:
“婉容姐,請你嚐一嚐,多鮮!皇爺和娘娘隻動動調羹就撤下來了,還溫著呢。”
吳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黃瓜湯,加了少許嫩豌豆苗,全是碧綠,另有少許雪白的燕窩絲和幾顆紅色大蝦米。她笑一笑,搖搖頭不肯嚐,小聲讚歎說:
“真是鮮物!”
身材苗條的宮女說:“如今在北京看見嫩黃瓜確實不易,所以聽禦膳房的公公說,這一碗湯就用了二十多兩銀子。”
“怎麼這樣貴?”
“聽說尚膳監管采買的公公昨天在棋盤街見有人從豐台來,拿了三根嫩黃瓜,要十兩銀子一根。采買公公剛剛說了一句價錢太貴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說:‘我不賣啦,留下自己吃!’采買公公看這人是個無賴,怕他會真把三根都吃掉,隻好花二十兩銀子將兩根買回,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鮮湯,心中高興。外加別的佐料,所以這一碗湯就花去了二十多兩。”
吳婉容伸伸舌頭,笑著說:“真是花錢如水!好,請費心,將這碗湯放到我的房裏桌上去吧。”
又一個宮女來到吳婉容身邊,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幾句。她臉色一寒,向另外兩個宮女囑咐一聲,便走出坤寧宮院子,往英華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華殿院落中吃齋誦經的陳順娟本來就體弱多病,近兩個月刺血寫經,身體更壞,十天前就病倒了。為著千秋節來到,沒有人在皇後前提到此事。陳順娟原是坤寧宮中宮女,同吳婉容感情不錯,去年因為久病,自己請求到英華殿長齋禮佛。今日英華殿掌事太監因見她病勢沉重,怕她死在宮中,要送她去內安樂堂。她要求在出宮前同吳婉容見一麵,得到同意。吳婉容看見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消瘦異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吳婉容的手,滾下熱淚,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他們今天要送我到安樂堂去,這一生再也看不見你了。”她哽咽不能成聲,將婉容的手握得更緊。
吳婉容落淚說:“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高興時我替你說句話。她念你刺血寫經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紀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
陳順娟哭著說:“吳姐啊,我已經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隻能掙紮活兩三天;三天後就要到淨樂堂了!”
二人握手相對而泣。過了一陣,陳順娟從枕下摸出一包銀子,遞給婉容,說:
“吳姐,你知道我是香河縣離城二十裏大陳莊人。我入宮時,雖然家中日子極苦,父母卻是雙全。我原有兩個哥。二哥八歲出了家,後來隨師父往五台山了。我一進深宮八年,同家中割斷音信。這八年,年年災荒,不知親人死活。八年來每次節賞的銀子我都不敢花掉,積攢了十幾兩銀子,加上皇後陛下昨天賞賜的十兩銀子,共有二十三兩三錢……”
吳婉容突然不自覺地小聲脫口而出:“一碗黃瓜湯錢!”
陳順娟一愣:“你說什麼?”
吳婉容趕快遮掩說:“我想起了別的事,與你無幹。你要我將這二十三兩三錢銀子交給誰?”
陳順娟接著說:“我的好姐姐,你一向對我好,也肯幫助別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寧宮中有麵子,人緣也好。請你托一個可靠的公公,設法打聽我一家人的下落,將銀子交給我的親人。這是救命錢,會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雖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養育我到十四歲!”陳順娟抽泣一陣,忽然注意到從坤寧宮院中傳來的一派歡快輕飄的細樂聲,想起來酒宴正在進行,便趕快催促說:“吳姐,你快走吧。一時娘娘有事問你,你不在坤寧宮不好。”
吳婉容噙著淚說:“是的,我得趕快回去。還有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姊妹,聽說有的人身體也不好,可是我來不及看她們了。”
“我臨走時她們會來送別的,我替你將話轉到。”陳順娟喘口氣,又說,“聽說今日隆福寺有一個和尚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來我們的刺血寫經也算不得什麼。”
吳婉容心中淒然,安慰說:“你們的忠心已蒙皇後賞識,心中高興。至於慧靜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當然滿意。”
陳順娟心中猛一震動,睜大眼睛問:“那和尚叫什麼名字?”
“聽說名叫慧靜。”
陳順娟更覺吃驚,渾身發涼。但她隨即想著二哥隨師父去五台山沒有回來,與隆福寺毫無關係,天下和尚眾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鎮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你快走吧!”
吳婉容歎一口氣,灑淚而別。剛到坤寧門外,遇到謝誠從隆福寺回來,同劉安小聲談話方畢。她同謝誠是對食,說話隨便,輕輕問道:
“謝公公,和尚自焚的事如何?”
“已經完啦。恰好他的老子從香河縣討飯來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這事會生出波折。”
吳婉容的心一動,忙問:“這和尚不曉得他老父親來京麼?”
“他老父剛到,火就點著了。我站在近處,看見他舉止異常,好像是望見了他的父親,可是已經晚啦。”
“他難道不呼喊他的父親?”
謝誠用極低的聲音說:“他頭兩天誤吃了喑藥,喉嚨全啞了,叫不出也哭不出聲。”
吳婉容眼睛一瞪,將腳跟一跺,低聲說:“你,還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麼佛門弟子,高僧法師,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謝誠使眼色不讓她多說話,隨後嘲諷說:“世間事……你們姑娘家懂得什麼!”
吳婉容一轉身走進坤寧門,強作出滿麵喜悅,走上丹墀。她望見皇上替皇後斟了一杯酒,帶著辛酸的心情笑著說:
“如今國事大不如昔,事事從儉,使你暫受委屈。但願早日天下太平,豐豐盛盛地替你做個生日。”
宴畢,崇禎匆匆去平台召見閣臣,袁妃等各自回宮。周後帶著母親來到西暖閣,重敘家常。丁夫人見田貴妃果然沒有來坤寧宮,證實了昨天關於田娘娘受譴的傳聞,這使她對於自己要說的話不免躊躇。談了一陣家常閑話,她看左右隻有兩個宮女,料想說出來不大要緊,便站起來小聲細氣地說:
“臣妾這次幸蒙皇帝和皇後特恩,進宮來朝賀娘娘的千秋節,深感皇恩浩蕩,沒齒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請示陛下懿旨。”
周後有點不安地望著母親:“同李皇親家的事有關麼?”
“是,娘娘明鑒。臣妾想請示……”
“唉!皇上為此事十分生氣。倘若是李家讓你來向我求情,你千萬不要出口。”
丁夫人嚇了一跳,心中涼了半截。入宮之前,人們已經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設想遇到各種不同情況應該如何說話,總之不能放過朝賀皇後這個極其難得的機會。丁夫人怔了片刻,賠笑說:
“臣妾何人,豈敢為李家求情。”
“那麼……是什麼事兒?”
“李皇親抗旨下獄,家產查封。他有一個女兒許給咱家為媳,今年一十五歲,尚未過門。此事應如何處分,懇乞懿旨明示。”
周後想了一下,歎口氣說:“人家當患難之際,我家雖然不能相助,自然也無絕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轎將這個姑娘取歸咱家,將來擇吉成親。除姑娘穿的隨身衣裙之外,不要帶任何東西。”
“謹遵懿旨。”丁夫人心中涼了,知道皇上要一意孤行到底,難以挽回。
周後又囑咐一句:“切記,不要有任何夾帶!”
丁夫人顫聲說:“臣妾明白,決不敢有任何夾帶。”
周後又輕輕歎口氣,說:“皇上對李家十分生氣,對你們各家皇親也很不滿意。你們太不體諒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驚:“娘娘!……”
周後接著說:“皇上若不是國庫如洗,用兵吃緊,何至於向皇親國戚借助?皇上生氣的是,國家到了這樣困難地步,李皇親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親也竟然隻幫李家說話,不替皇家著想。皇上原想著目前暫向皇親們借助一時,等到流賊剿滅,國運中興,再大大賞賜各家。他的這點苦心,皇親們竟然無人理會!”
丁夫人望望皇後臉上神色,不敢再說二話。恰在這時,司儀局女官進來,跪在皇後麵前說:
“啟奏娘娘,嘉定伯夫人出宮時刻已到,請娘娘正殿升座。”
李國瑞在獄中聽說田貴妃為他的事隻說了一句話就謫居啟祥宮,皇後不敢替他說話,十分驚駭,感到絕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盡。錦衣衛使吳孟明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秘密商定,隻向崇禎奏稱李國瑞是病重身亡,隱瞞了自盡真相,以便開脫他們看守疏忽的責任。崇禎得知李國瑞死在獄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動,趕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後的神主前焚香祈禱,求她鑒諒。他仍不願這件事從此結束,想看看皇親們有何動靜。過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進宮來,問他李國瑞死後皇親們有何談論。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親們的賄賂和囑托,趁機說:“據番子稟報,皇親和勳舊之家都認為皇上會停止追款,恩準李國瑞的兒子承襲爵位,發還已經查封的家產。”崇禎將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說:
“去,傳諭錦衣衛,將李國瑞的兒子下獄,繼續嚴追!”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聽說,李國瑞的兒子名叫存善,今年隻有七歲。”
“啊?才隻有七歲?……混蛋,還沒有成人!”
崇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叫曹化淳起去。過了片刻,他吩咐將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獄,家產充公。猜到皇親們會利用李國瑞的死來抵製借助,他下決心要硬幹到底,非弄到足夠的軍餉誓不罷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問:
“前些天京中士民說皇親們在同朕鬥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說:“前幾天百姓中確有此話,奴婢曾經據實奏聞。”
崇禎冷笑一聲,說:“朕是天下之主,看他們有多大本領!將李家的案子了結以後,看哪一家皇親、勳舊敢不借助!皇親們同朕鬥法?笑話!”
他擺一擺下頦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在乾清宮中激動地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