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後心中高興,沉默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劉安又說:“娘娘千秋節,京師各寺、觀的香火費都已於昨天賞賜。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應有格外賞賜布施,請娘娘諭明應給銀兩若幹,奴婢遵辦。”

周後心中無數,說:“像這樣小事,你自己斟酌去辦,用不著向我請旨。”

劉安說:“隆福寺是京中名刹,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窮廟等待施舍度日。不論賞賜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賞得多啦,也非皇爺處處為國節儉之意。以奴婢看來,可以格外恩賞香火費兩千兩,另外賞二百兩為慧靜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後點點頭,沒再說話。

劉安叩頭退出,隨即以皇後懿旨交辦為名,向內庫領出兩千二百兩銀子,自己扣下一千兩,差門下太監謝誠送往隆福寺去,囑長老智顯老和尚給一個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領帖。謝誠又扣下五百兩,隻將七百兩銀子送去。智顯老和尚率領全體和尚叩謝皇後天恩,遵照劉安囑咐寫了收領帖交謝誠帶回。智顯長老確實不在乎這筆銀子,他隻要能夠同坤寧宮保持一條有力的引線就十分滿意,何況因舉行和尚自焚將能收到至少數萬兩銀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後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處寺、觀,鍾磬鼓樂齊鳴,僧、道為皇後誦經祈福。萬壽山(景山)西邊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內的英華殿,女道士們和宮女們為著表現對皇後特別忠心,午夜過後不久就敲鍾擊磐,誦起經來。從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宮的妃、嬪、選侍等等,來到各色宮燈璀燦輝煌、禦煙縹緲、異香撲鼻的坤寧宮中,在鼓樂聲中向端坐在正殿寶座上的皇後朝賀。前朝的妃子都是長輩,禮到人不到。懿安皇後是皇嫂,也不來,隻派兩位女官送來幾色禮物。田妃謫居啟祥宮省愆,不奉旨不能前來,隻好自稱“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賀箋。

一陣行禮之後,天色已經大亮。周後下了寶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隨即吳婉容請她過目各地奉獻的壽禮。這些壽禮陳列在坤寧宮的東西廡中,琳琅滿目。其中以王德化和秉筆太監們進貢的東西最為名貴。東廠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監、在京城以外的帶兵太監和監軍太監、太和山提督太監、江南織造太監,也都是最有錢的,貢物十分可觀。周後隨便將禮物和貢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賀。當時宮裏宮外的太監和宮女約有兩萬左右,但是有資格進入坤寧宮院中跪在丹墀上朝賀的太監不過一千人,宮女和各宮乳母不過四五百人。鬧騰了半個多時辰,朝賀才告結束。周後回到坤寧宮西暖閣,由宮女們替她換上大朝會冠服,懷著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著母親進宮,同時也掛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她將劉安叫到麵前,問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請娘娘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

“定在幾時?”

“定在巳時過後舉火,時候已經到了。”

“啊,恰巧定在一個時間!”周後低聲自語。

隆福寺鍾、磬、笙、簫齊奏,梵唄聲調悠揚,氣氛極其莊嚴肅穆。大殿前本來有一個一人多高的鑄鐵香爐,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磚築一池子,讓成千成萬來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進入二門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門內靠左邊設一長案,有四個專管接收布施的和尚在點錢,記賬,十分忙碌。巳時剛過,老方丈智顯和尚率領全寺數百僧眾,身穿法衣,在木魚聲中念誦經咒,魚貫走出大殿,來到前院,將自焚台團團圍住,繼續雙手合十,念誦經咒不止。

慧靜和尚隻有二十三歲,一早就趺坐在柴堆頂上的蒲團上邊。他有時睜開眼睛向台下擁擠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時間是將雙目閉起,企圖努力擺脫生死塵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禪堂打坐那樣,參禪入定。然而,他不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種塵念像佛經上所說的“毒龍”,猛力纏繞心頭。一天來他的喉嚨已啞,說不出話。他現在為著擺脫生死之念和各種思想苦惱,在心中反複地默默念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他俗姓陳,是香河縣大陳莊人,八歲上遇到大災荒,父母為救他一條活命,把他送到一座寺裏出家。十二歲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燒毀,師父帶著他離開本縣,去朝五台,實際就是逃荒。他隨師父雲遊數年,於崇禎六年來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掛搭。師父一年後死去,他被收為本寺和尚。隆福寺的幾百和尚,和世俗一樣勾心鬥角,並且分成許多等級,一層壓一層。盡管他學習佛經十分用功,但在寺中的地位很低。出力和受氣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兒,而有利的事情沒有他的份兒。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近幾年持律極嚴,更加精研經、論,想在生前做一個三藏具足的和尚。

自他出家以後,隻同父親見過一麵。那是五年前,父親聽說他在隆福寺,討飯來北京看他。聽父親說,母親已經在崇禎七年的災荒中餓死;哥哥給人家當長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擄去,至今生死不明;妹妹小順兒因長得容貌俊秀,在十四歲那年,遇著“刷選”宮女,竟被選走,一進宮就像石沉大海,永無消息。他無力留下父親,也無錢相助,隻能相對痛哭一場,讓父親仍去討飯。

十天前,寺中長老對他說皇後的千秋節快到了,勸他獻身自焚,為皇後祝壽,為天下百姓禳災。跟著就有寺中幾位高僧和較有地位的執事和尚輪番勸他,說他夙有慧根,持律又嚴,死後定可成佛升天;他們還說,茫茫塵世,苦海無邊,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達波羅蜜妙境。他們又說,他自焚之後,骨灰將在西山建塔埋葬;倘若有舍利子留下來,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寶塔,將舍利子珍藏塔中,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禮拜。經不住大家輪番勸說,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再同父親見一次麵,問一問哥哥和妹妹的消息。為著放不下這個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頭。寺中長老和各位執事大和尚都慌了,說這會引起“裏邊”震怒,吃罪不起,又輪番向他勸說。昨夜更深人靜,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在柴堆中間留一個洞,洞口上放一塊四方木板。對他說,倘若他臨時不能用佛法戰勝邪魔,塵緣難斷,不想自焚,可以趁著煙火彌漫時拉開木板,從洞中下來,同台下幾百僧眾混在一起誦經,隨後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換法名,別人絕難知道。由於他幾天來心事沉重,寢食皆廢,精神十分委頓,昨天長老怕他病倒,親自為他配藥,內加三錢人參。他極其感動,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服藥之後,雖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嚨開始變啞。連服兩劑,到了昨日半夜,啞得更加厲害,僅能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別人告他說,大概是藥性燥熱,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將近中午的陽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臉上。他又睜開眼睛,向潮湧的人群觀望。忽然,他看見一個討飯的鄉下老人很像他的父親,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憐,正在往前擠,被別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個趔趄,幾乎跌倒,但還是拚命地往前擠。他不相信這老人竟會是他的父親,以為隻是佛家所說的“幻心”,本非實相。過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見的確實是父親,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熱淚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後果如何也要同父親見上一麵!

他正在心中萬分激動,想著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鍾、鼓齊鳴,幹柴堆周圍幾處火起,烈焰與濃煙騰騰。他扔開蒲團,又拉開木板,發現那個洞口已經被木柴填實了。他透過濃煙,望著他的父親哭喊,但發不出聲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當他閉目打坐時已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奮力掙紮,但迅速被大火吞沒。最後,他望不見父親,隻模糊地聽見鍾聲、鼓聲、燒錢聲、木魚聲,混合著幾百僧眾的齊聲誦讚:

“南無阿彌陀佛!”

當隆福寺鍾、鼓齊鳴,數百僧眾高聲誦讚“南無阿彌陀佛”的時候,坤寧宮又一陣樂聲大作,四個女官導引周後的母親丁夫人入宮朝賀。

丁夫人依照司讚女官的鳴讚,向皇後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頭。另一位立在宮門外的司讚女官高聲宣呼:“進箋!”事先準備在丹陛東邊的箋案由兩個宮女抬起,兩個女官引導,抬到坤寧宮正殿中。箋案上放著丁夫人的賀箋,照例是用華美的陳詞濫調恭祝皇帝和皇後千秋萬壽,國泰民安。賀箋照例不必宣讀。司讚女官又高聲讚道:“興!”丁夫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又行了四立拜。

看著母親行大朝賀禮,周後滾落了兩行眼淚。她吩咐賜座。丁夫人再拜謝恩就座,才敢向寶座上偷看一眼。

然後周後下了寶座,退入暖閣,換上宮中常服,到偏殿坐下,再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進內。丁夫人又行了常朝禮,由皇後吩咐賜座、賜茶,才開始閑談家常。在閑話時,丁夫人一直忐忑不安,偷偷觀看皇後臉上神色,等待著單獨同皇後說幾句要緊體己話的機會。

周後賞賜嘉定伯府的各種東西,昨日已命太監送去,如今她回頭向吳婉容瞟一眼,輕聲說:“捧經卷來!”吳婉容向別的宮女使個眼色,自己輕腳快步出了便殿。另外兩個宮女立刻去取來溫水、手巾,照料丁夫人淨手。隨即吳婉容捧著一部黃線封麵的《金剛經》回來,在丁夫人麵前向南而立,聲音清脆地說:“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賞!”丁夫人趕快跪下,捧接經卷,同時叫道:“恭謝皇後娘娘天恩!”吳婉容含笑說:“請夫人打開經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將經卷打開,看見用楷書抄寫的經文既不像銀朱鮮紅,也不是胭脂顏色,倒是紅而發暗。皇後重新賜座以後,對母親說:

“今年千秋節,因國家多事,一切禮儀從簡,該賞賜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難得有一些都人懷著一片忠心,刺血寫經,為我祈福。先由一個名叫陳順娟的都人寫了一部《金剛經》,字體十分清秀,我留在宮中。隨後又有二十名都人發願各寫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賜幾家皇親和宮中虔心禮佛的幾位年長妃嬪。但願嘉定伯府有這一部難得的血寫經卷,佛光永照,消災消難,富貴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貴榮華。今又蒙娘娘賜了這一部血寫經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掛心。”

“隆福寺還有一個和尚舍身自焚,為本宮和皇上祈福。”

“隆福寺和尚舍身自焚,幾天來就轟動了京城。像這樣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聖德巍巍,感召萬方,連出家人也激發了這樣忠心!”

周後麵露喜色,歎息說:“但願佛祖保佑,從今後國泰民安。”

趁著皇後麵露喜色,丁夫人趕快將話題引到在京城住家的親戚們身上。剛談了幾句閑話,忽聽永祥門有太監高聲傳呼:“接駕!”隨即院中鼓樂大作。周後趕快離座,帶著宮女們到院中接駕去了。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臉色特別顯得蒼白。到正殿坐下以後,他看見周後的眼睛紅潤,問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為什麼難過了?”

周後笑著說:“我沒有難過。隻因為輕易看不見我的母親,乍然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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