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叩了頭,站起來躬身說:“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爺不要生氣。”
崇禎感到詫異,趕緊問:“密奏何事?”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偵察確實,首輔薛國觀深負聖眷,貪贓不法,證據確鑿。”
“啊?薛國觀……他也貪贓麼?”
“是的,皇爺。奴婢現有確實人證,薛國觀單隻吞沒史的銀子就有五萬。”
“哪個史?”
“有一個巡按淮揚的官兒名叫史,在任上曾經幹沒了贓罰銀和鹽課銀三十餘萬,後來升為太常寺少卿,住在家鄉,又做了許多壞事,被簡討楊士聰和給事中張焜芳相繼奏劾……”
“這個史不是已經死在獄中了麼?”
“皇上聖明,將史革職下獄。案子未結,史範瘐死獄中。史曾攜來銀子十餘萬兩,除遍行賄賂用去數萬兩外,尚有五萬兩寄存在薛國觀家,盡入首輔的腰包。”
“有證據麼?”
“奴婢曾找到史家人,詢問確實,現有史家人劉新可證。劉新已寫了一張狀子,首告薛國觀幹沒其主人銀子一事。”曹化淳從懷中取出狀子,呈給崇禎,“劉新因是首告首輔,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狀子,反將受害,所以將狀子遞到東廠,求奴婢送達禦覽。”
崇禎將狀子看過以後,忽然臉色鐵青,將狀子向禦案上用力一摔,將腳一跺,咬牙切齒地說:
“朕日夜焦勞,誌在中興。不料用小臣小臣貪汙,用大臣大臣貪汙。滿朝上下,貪汙成風,綱紀廢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趕快跪下。
崇禎吩咐:“快去替朕擬旨,著將薛國觀削職聽勘!”
“是,奴婢立刻擬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將嚴旨擬好,但崇禎看了看,卻改變了主意。他想,第一,薛國觀究竟幹沒史銀子多少,尚須查實,不能僅聽劉新一麵之詞;第二,即令劉新所告屬實,但史原是有罪入獄,在他死後幹沒了他的寄存銀子與貪贓性質不同;第三,目前為李國瑞事正鬧得無法下台,再將首輔下獄,必然使舉朝驚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國觀,在強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與廷臣們的助力。他對王德化說:
“重新擬旨,叫薛國觀就這件事好生回話!”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後,崇禎又開始省閱文書。他看見有李國瑞的一本,以為他一定是請罪認捐。趕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國瑞仍然訴窮,說他在獄中身染重病,懇求恩準他出獄調治。崇禎想起來上午田貴妃對他所說的話,好生奇怪。默想一陣,不禁大怒,在心中說:
“啊,原來田妃同外邊通氣,竟敢替李國瑞說話!”
他將李國瑞的奏本抓起來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聲,又將一隻成窯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宮女和太監都嚇得臉色灰白,不敢抬頭望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將田妃“賜死”,但稍過片刻,他想到這樣做會引起全國臣民的震驚和議論,又想起來田妃平日的許多可愛之處,又想起來她所生的三個皇子,特別是那個天真爛漫的五皇子,於是取消處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個太監出去向東廠和錦衣衛傳旨,將李國瑞的全部家產查封,等候定罪之後,抄沒入官。關於如何處分田妃,他還在躊躇。他又想到後天就是皇後的生日。他原想著後天由田妃率領眾妃、嬪向中宮朝賀,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事!怎麼辦呢?想了一陣,他決定將她打入冷宮,以後是否將她廢黜,看她省愆的情況如何。於是他吩咐一個禦前太監立刻去承乾宮傳旨,並嚴禁將此事傳出宮去。這個太監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語說:
“唉,真沒想到,連我的愛妃也替旁人說話。我同李國瑞鬥,鬥到我家裏來啦!”他搖搖頭,傷心地落下淚來。
田妃剛才打發親信太監出宮去將她已經在皇上麵前替李國瑞說話的事情告訴父親知道,忽然禦前太監陳公公前來傳旨。她還以為是關於後天慶賀中宮千秋節的事,趕快整好鳳冠跑出,跪在階下恭聽宣旨。陳太監像朗誦一般地說:
“皇上有旨:田妃怙寵,不自約束,膽敢與宮外互通聲氣。姑念其平日尚無大過,不予嚴處,著即貶居啟祥宮,痛自省愆。不奉聖旨,不準擅出啟祥宮門!除五皇子年紀尚幼,皇上恩準帶往啟祥宮外,其餘皇子均留在承乾宮,不得擅往啟祥宮去。欽此!……謝恩!”
“謝恩!”田妃叩頭說,聲音打戰。
田妃突然受此嚴譴,仿佛一悶棍打在頭上,臉色慘白,站不起來。兩個宮女把她攙起,替她取掉鳳冠,收拾了應用東西,把九歲的皇二子和七歲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宮,自己帶著皇五子,抽咽著離開。一出宮門,她不知以後是否有重回東宮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麵,小聲痛哭起來。
當天晚上,秉筆太監王承恩來乾清宮奏事完畢,崇禎想著王承恩一向謹慎,頗為忠心,恰好左右無人,小聲問道:
“你知道近來戚畹中有何動靜?難道沒有一個人願意為國家困難著想麼?”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宮中伺候皇爺,外邊事雖然偶有風聞,但恐怕不很的確。況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說?”
“沒有旁人,你隻管對朕直說。”
王承恩近來對這事十分關心,眼看著皇帝被孤立於上,幾個大太監背著皇上弄錢肥私,沒有人肯替皇上認真辦事,常常暗中焦急。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監王安門下,和王德化原沒有深厚關係,近兩年被提拔為秉筆太監,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對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禎麵前多說一句話。現在經皇上一問,他確知左右無人,趁機跪下說:
“此事關乎皇親貴戚,倘奴婢說錯了話,請陛下不要見罪。目前各家皇親站在皇爺一邊的少,暗中站在李國瑞一邊的多。……”
崇禎截住問:“朕平日聽說李國瑞頗為驕縱,一班皇親多有同他不和的,怎麼如今會反過來同他一鼻孔出氣?”
“這班皇親貴戚本來應該是與國家同休戚,可是目前肯替國家輸餉的人實在不多。他們害怕皇上勒令李國瑞借助隻是一個開端,此例一開,家家都將隨著拿出銀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邊。”
“嗬,原來都不願為國出錢!”崇禎很生氣,又問道,“廷臣們對這事有何議論?”
“聽說廷臣中比較有錢的人都擔心不久會輪到縉紳輸餉,不希望李國瑞這件事早日有順利結果;那些比較清貧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對,可是都抱著一個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緘默,沒有人敢在朝廷上幫皇爺說話。”
“他們既然自己沒錢,將來號召縉紳輸餉也輪不到他們頭上,為何他們也畏首畏尾,不敢說話?”
“古人說:疏不間親。皇上雖然將李國瑞下了獄,可是他們有不便說話之處。”
崇禎心中很願意看見有一群臣工上疏擁護他做這件事,但是這意思他沒法對王承恩說出口來。他想,既然臣工們擔心他在這事上虎頭蛇尾,他更要把李國瑞製服才行。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為損傷,以後諸事難辦。
“你知道內臣中有誰受了李家賄賂?”他突然問。
王承恩吃了一驚。他害怕萬一有人竊聽,不敢說出實話,伏地奏道:
“奴婢絲毫不知。”
“難道沒有聽到一些兒傳聞?”
“奴婢實在不曾聽到。”
崇禎沉默片刻,說:“知道你不會欺朕,所以朕特意問你。既然宮中人沒有受李家賄賂的,朕就放心了。下去吧。”
王承恩叩了一個頭,退出乾清宮大殿,卻在簷前一個鎏金銅像旁被一位值班的隨堂太監拉住。這位隨堂太監是王德化的心腹,姓王名之心,在宮燈影下對承恩含笑低語說:
“宗兄在聖上麵前的回答甚為得體。”
王承恩心中怦怦亂跳,沒有說話,對王之心拱手一笑,趕快向丹墀下走去。半路上遇著王德化迎麵走來,前後由家下太監隨侍,打著幾盞宮式料絲燈籠。王承恩帶著自家的小太監肅立路旁,拱手請安並說道:
“宗主爺還不回府休息?”
王德化說:“今日皇上生氣,田娘娘已蒙重譴,我怕隨時呼喚,所以不敢擅歸私宅。再者,後天就是中宮娘娘的千秋節,有些該準備的事情都得我親自照料。”
“國家多事,宗主爺也真夠辛苦。”
“咱們彼此一樣。剛才皇上可問你什麼話來?”
王承恩不敢隱瞞,照實回明。王德化點點頭,走近一步,小聲囑咐說:
“皇爺聖心煩躁,咱們務必處處小心謹慎。”
“是,是。”
看著掌印太監走去幾丈遠,王承恩才敢往養心殿的院落走去。他自十二歲進宮,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太監之間充滿了互相嫉妒、傾軋和陷害,禍福無常。他慶幸自己剛才在皇上前還算小心,不曾說出來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賄的事。在下台階時不留意踏空一腳,幾乎跌跤。
崇禎在問過王承恩以後,不再疑心左右的太監們有人受賄,心中略覺輕鬆些兒。但是軍餉的事,李國瑞的事,田妃的事,薛國觀的事,對滿洲的戰與和……種種問題,依然苦惱著他。他從乾清官的大殿中走出來,走下丹墀,在院中獨自徘徊,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感到十分寂寞和愁悶。過了一陣,他屏退眾宮女和太監,隻帶著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往坤寧官走去。
為著災荒嚴重,戰火不止,內庫空虛,崇禎在十天前命司禮監傳出諭旨:今年皇後千秋節,一應命婦人官朝賀和進貢、上賀箋等事,統統都免。但是在降下上諭之後,皇後的母親、嘉定伯府丁夫人連上兩本,請求特恩準她人宮朝賀,情詞懇切。崇禎因皇後難得同母親見麵,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許丁夫人入宮,但賀壽的貢物免獻。他想,既然命婦中還有皇後的母親人宮朝賀,就不應過分儉嗇。
坤寧宮有三座大門:朝東,臨東一長街的叫永祥門;朝西,臨兩長街的叫增瑞門;進去以後,穿過天井院落,然後是朝南的正門,名叫順貞門。崇禎過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門外,不許守門的太監傳呼接駕,不聲不響地走了進去。他原想突然走進坤寧宮使周後吃一驚,並且看看全官上下在如何準備後天的慶賀。但是走到了順貞門外,他遲疑地停住腳步。去年雖然皇後的千秋節也免去命婦朝駕,但永祥、增瑞兩座門外和東、西長街上都在三天前紮好了彩牌坊,頭兩天晚上就掛著許多華貴的燈籠,珠光寶氣,滿院暖紅照人。今年雖然也紮有彩坊,卻比往年簡單得多,華燈稀疏。他的心中一酸,回身從增瑞門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官,在堆著很多文書的禦案前頹然坐下。
一個太監見皇上自己沒說今晚要住在什麼地方,就照著官中規矩,捧著一個錦盒來到他的身邊跪下,打開盒蓋,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個牌子上刻著一個官名。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麼宮中,就掣出刻有那個官名的牙牌,太監立刻拿著牙牌去傳知該宮娘娘梳妝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會兒,崇禎才望望他,厭煩地把頭一擺。他蓋好錦盒,怯怯地站起來,屏息地退了出去。整個乾清官籠罩著沉重而不安的氣氛,又開始一個漫漫的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