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國觀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頗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鑒。古語雲:‘盡人事以聽天命。’皇上憂勤,臣工盡職,就是盡了人事,天心不難挽回。望陛下寬懷,珍重聖體。”

崇禎說:“朕自登極至今,十三年了,沒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異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象,國運有陵夷之憂。以大風霾的災異說,不僅見於京師一帶,半月前也見於大名府與浚縣一帶。天變如此,怎能叫朕不憂?”

薛國觀又安慰說:“雖然災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頗為得手。如今經過瑪瑙山一戰,獻賊逃到興、歸山中,所餘無幾,正所謂‘釜底遊魚’,廓清有日。足見天心厭亂,國運即將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聖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說:“楊嗣昌指揮有方,連續告捷,朕心何嚐不喜。無奈李自成仍然負隅於商洛山中,革、左諸賊跳梁於湖廣東部與豫南、皖西一帶,而山東、河南、河北到處土寇蜂起。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憂?加上連年天災,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離,人心思亂。目前局麵叫朕日夜憂慮,寢食難安,而滿朝臣工仍然泄泄遝遝,不能代朕分憂,一言籌餉,眾皆啞口,殊負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國觀明白皇上是要在籌餉問題上征詢他的意見,他低著頭隻不做聲,等待皇上先說出口來,免得日後一旦反複,禍事落到自己頭上。崇禎見首輔低頭不語,接著說:

“目前軍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餉。國庫如洗,司農無計。卿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國觀跪下奏道:“臣連日與司農計議,尚未想出切實可行辦法。微臣身為首輔,值此民窮財盡之時,午夜彷徨,不得籌餉良策,實在罪該萬死。”

“先生起來。”

等薛國觀叩頭起來以後,崇禎不願再繞圈子說話,單刀直入地問:“朕欲向京師諸戚畹、勳舊與縉紳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為如何?”

薛國觀事先猜到皇上會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讚同,但他明白此事關係重大,說不定會招惹後禍。他膽戰心驚地回答:

“戚畹、勳舊,與國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細想想。輔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備知戚畹、勳舊情況,亦望皇上垂詢。”

崇禎明白他的意思,轉向跪在地上的程國祥問:“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國祥在崇禎初年曾做言官,頗思有所建樹,一時以敢言知名。後見崇禎猜疑多端,剛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傾軋,大小臣工獲罪的日多,他怕招惹意外之禍,便遇事緘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決定之後,他再隨聲附和,點頭說:“好,好。”日久天長,漸成習慣。由於他遇事不作主張,沒有權勢欲望,超然於門戶鬥爭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願他留在內閣中起緩衝作用。因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同僚們替他起個綽號叫“好好閣老”。剛才進宮之前,一位內閣中書跪在他麵前行禮,哭著說接家人急報,母親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國祥沒有聽完,連說“好,好”。隨後才聽明白這位內閣中書是向他請假,奔喪回籍,又說“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準”二字。此刻經皇帝一問,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說:“說不得,可說不得!”不覺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頭去。崇禎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

“卿看向戚畹借助還是向京師縉紳大戶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應該叫誰家做個榜樣?”

程國祥膽怯地說:“好,好。”

崇禎問:“什麼?你說都好?”

“好,好。”

“先向誰家借助為宜?”

“好,好。”程的聲音極低,好像在喉嚨裏說。

“什麼?什麼好,好?”

“好,好。”

崇禎勃然大怒,將禦案一拍,厲聲斥責:“爾係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塗,隻說‘好,好’,毫無建白,殊負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屍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壞!朕本當將爾拿問,姑念爾平日尚無大過,止予削職處分,永不錄用。……下去!”

薛國觀見崇禎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將程國祥排出內閣,換一個遇事能對他有幫助的人,所以隻不做聲。程國祥嚇得渾身戰栗,叩頭謝恩,踉蹌退出。回到家中,故舊門生紛來探問,說些安慰的話。國祥不敢將皇上在宏德殿所說的話泄露一句,隻說“好,好”。當晚奉到皇上給他的削職處分的手諭,他叩頭山呼萬歲,趕快上了一封謝恩疏,親自謄寫遞上。但是謝恩疏拜發之後,他忽然疑心自己將一個字寫錯了筆畫,日夜害怕崇禎發現這個錯字會給他重責,竟致寢食不安,憂疑成疾,不久死去。

程國祥從宏德殿退出以後,崇禎問薛國觀想好了沒有。薛國觀看出來崇禎很焦急,左右更無一人,趕快小聲奏道:

“借助的辦法很好。倘有威畹、勳舊倡導,做出榜樣,在京縉紳自然會跟著出錢。”

崇禎歎口氣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但怕行起來會有阻礙。”

薛國觀躬身回奏:“在外縉紳,由臣與宰輔諸臣倡導;在內戚畹、勳舊,非陛下獨斷不可。”

“你看,戚畹中誰可以做個倡導?”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武清侯李國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較為殷富,由他來倡導最好。”

“還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國觀明知田妃和周後的娘家都較殷富,但是他不敢說出。他因武清侯同當今皇帝是隔了兩代的親戚,且風聞崇禎在信王府時曾為一件什麼事對武清候不滿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說出任何皇親。

“微臣別的不知,”薛國觀說,“單看武清侯家園亭一項,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園一座,頗擅林泉之勝。近來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園,引三裏河的水流進園中,真是水木清華,入其園如置身江南勝地。這座新花園已經動工了好幾年,至今仍在大興土木。有人說他有數十萬家資,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財產而言,倘若將他家今日散在畿輔各處的莊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進來,一定遠遠超過此數。”

崇禎恨恨地說:“沒想到朕節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而這些皇親國戚竟不管國家困難,如此揮霍!”停了片刻,他又說:“李國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著他拿出銀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親?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

“卿言甚是,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朕久聞神祖幼時,孝定太後運出內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點財,等到天下太平之後,照數還他。不過此事由朕來做,暫不要張揚出去。”

薛國觀退出以後,崇禎的眉頭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國瑞能拿出銀子,做個榜樣,其他皇親、勳舊和縉紳就會跟著拿出銀子。京城裏的榜樣做好,外省就好辦,幾百萬銀子不難到手,一年的軍餉就有了著落。他近來對薛國觀有許多不滿意地方,倒是讚成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滿意。

乾清宮中的太監很多,本來用不著由王德化這個地位最高的太監頭兒去武清侯府傳旨。隻因崇禎滿心希望第一炮順利打響,所以破例派司禮監掌印太監親自出馬。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王德化回來了。崇禎急著問:

“怎麼樣,他願意借助十萬銀子麼?”

王德化躬身說:“奴婢不敢奏聞。請皇爺不要生氣。”

“難道李國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傳聖旨,不料李國瑞對奴婢訴了許多苦,說他隻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多的實在拿不出來。奴婢不敢收他的銀子,回宮來請旨定奪。”

“什麼!他隻肯拿出一萬兩?”崇禎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腳,罵道:“實在混賬!可惡!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來也想趁機會在李國瑞身上發筆大財,不料他去傳旨之後,李國瑞隻送給他兩千銀子,使他大失所望。他當時冷笑說:“皇上國法無私,老皇親的厚禮不敢拜領!”說畢,拂袖而去。如今見皇上動怒,他趕快又說:“是的,李國瑞如此抗旨,實在太不為皇上和國家著想了。”

“他都說些什麼?”

“他向奴婢訴苦說,連年災荒,各處莊子都沒有收成。在畿輔的幾處莊子前年給滿兵焚掠淨盡,臨清和濟南的生意也給全部搶光。他本來還打算懇求皇上賞賜一點,沒想到裏頭反來要他借助。他還說,皇上要是不體諒他的困難,他隻有死了。”

崇禎在乾清宮大殿中走來走去,痛苦地想道:“我用盡心血苦撐這份江山,不光為我們朱家一家好,也為著大家好。皇親國戚世受國恩,與國家休戚相關。這個江山已經危如累卵,你做皇親的還如此袖手旁觀,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舊事突然浮上心頭,更增加他的憤恨。這事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那時崇禎還是信王。因為魏忠賢和客氏擅權亂政,他也每天提心吊膽。為著給魏忠賢送一份豐厚的壽禮,而信王府一時周轉不靈,他曾派太監去向武清侯借三萬兩銀子,言明將來如數歸還。誰知李國瑞訴了許多苦,隻借給五千兩。崇禎自幼就是心胸狹窄的人,這件事在當時狠刺傷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兩年後還懷恨難忘,打算借機報複。後來年月漸久,這件事才在他心頭上淡下去。這次向李國瑞借助軍餉,原來絲毫也沒有想到報複,不料李國瑞竟敢抗旨,這筆舊賬就自然在心頭上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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