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崇禎十三年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二更過後,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裏走來走去,不時歎口長氣。彷徨許久,他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回東暖閣,重新在禦案前頹然坐下。
據楊嗣昌的迭次飛奏,征剿諸軍欠餉情況嚴重,軍心十分不穩。雖然軍事上已經有了轉機,但如果軍餉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於一旦。可是餉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餉的事已經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問: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而且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薊遼總督洪承疇出關以後,連來急奏,說滿洲方麵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次入寇,倘無足餉,則不但不能製敵人於長城以外,且勢必處處受製,要不多久就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麵。崇禎將禦案上的文書一推,喃喃地自語說:
“餉嗬,餉嗬,沒有餉這日子如何撐持?”
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借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並無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皇後的娘家,田貴妃的娘家,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著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後、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並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超過了許多老皇親。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後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當萬曆親政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後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後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隻有三家皇親中有一家先做個榜樣,其餘眾家皇親才會心服,跟著出錢。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後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隻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但又想著這不是尋常事件,曆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雲,刮著大風和灰沙。日色慘白,時隱時現。大街上商店關門閉戶,相離幾丈遠就看不清人的麵孔。大家都認為這是可怕的災異,在五行中屬於“土災”,而崇禎自己更是害怕,認為這是“天變示儆”,有關國運。於是他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並把他打算向皇親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裏喀嚓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回頭問:
“外邊是什麼響聲?”
一個太監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吹斷了。”
崇禎繼續向祖宗禱告,滿懷淒愴,幾乎忍不住要痛哭一場。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他想著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餉打算,不然不會這麼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將樹枝吹斷。
大風霾繼續了兩天,到第三天風止了。上朝時候,崇禎以上天和祖宗迭次“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隨後又問群臣有什麼措餉辦法。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禦史,名叫徐標,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裏沒有人煙,野獸成群。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聖旨罷掉練餉,萬不要把殘餘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各地的嚴重災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萬不可。崇禎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十分苦悶,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法想,隻有下狠心向皇親們借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後必會鑒諒他的苦衷。
崇禎回到乾清宮。王承恩拿著一封文書來到麵前,躬身小聲奏道:
“啟奏皇爺,有人上了一本。”
“什麼人上的本?”
“是一個太學生,名叫李璡。”
崇禎厭煩地說:“我不看。我沒有閑心思看一個太學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聲細氣地說:“這奏本中寫的是一個籌措軍餉的建議。”
“什麼?籌措軍餉的建議?……快讀給我聽!”
李璡在疏中痛陳他對於江南目前局麵的殷憂。他首先說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並土地,經營商業,隻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全不以國家困難為念。他指出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隻知朘削小民、兼並土地,致使貧富過於懸殊。他說,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實際上到處都潛伏著危機;如不早日限製富豪大戶,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麼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他要求皇上毅然下詔,責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業,認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家產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禁大戶兼並,認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擔。這一封奏疏很長,還提到曆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強兼並,釀成天下大亂,以致亡國的例子,字裏行間充滿著忠君憂國之情。
崇禎聽王承恩讀完奏疏,心中很受感動,又接過來親自細看一遍。關於清丈土地的建議,他認為緩不濟急,沒有多去考慮;獨對於叫江南大戶輸餉一事覺得可行。他想,江南各地確實太平了多年,異常富庶,目前國家這般困難危急,叫大戶們捐輸幾個錢,理所應該。但是,冷靜一想,他不能不躊躇了。他預料到,這事一定會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對,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縉紳大戶必將反對更烈。如今國家歲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祿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薊、遼的軍糧,也幾乎全靠江、浙供應,除非萬不得已,最好不惹動江、浙兩省的官紳大戶嘩然反對。但是他又舍不得放棄李璡的建議。考慮再三,他提起朱筆批道:
這李璡所奏向江、浙大戶勸輸軍餉一事,是否可行,著內閣與戶部臣詳議奏來。欽此!
倘若崇禎在禦批中用的是堅決讚同的口氣,南方籍的大臣們盡管仍會用各種辦法進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而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絕大部分都會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動的口氣批交內閣和戶部大臣們“詳議”,原來可以支持他的人便不敢出頭支持。過了幾天,內閣和戶部的大臣們複奏說李璡的建議萬不可采納,如果采納了不但行不通,還要惹得江南各處城鄉騷然。他們還威脅說,如今財賦幾乎全靠江南,江南一亂,大局更將不可收拾。這些大臣怕自己的複奏不夠有力,還怕另外有人出來支持李璡,就唆使幾個科、道官聯名上了一本,對李璡大肆抨擊。其中一段寫道:
李璡肄業太學,未登仕籍,妄議朝廷大政,以圖邀恩沽名。彼因見江南尚為皇上保有一片安靜土,心有未甘,即倡為豪右報名輸餉之說,欲行手實籍沒之法。此乃衰世亂政,而敢陳於聖人之前。小人之無忌憚,一至於此!
崇禎看了這幾句以後,輕輕地搖搖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自覺地小聲罵道:“這般臭嘴烏鴉!”顯然,他很瞧不起這班言官,不同意他們說李璡的建議一無可取。停了一陣,他接著看下邊一段妙文:
夫李璡所惡於富人者,徒以其兼並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歸罪富家,勒其多輸,違抗則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於巴清,漢武帝所不行於卜式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從此始矣。乞陛下斬李璡之頭以為小人沽名禍國者戒!
看完了這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本,崇禎對他們堅決反對李璡的建議感到失望。過了一陣,他決定把這個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對李璡的建議,他陷於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方麵他認為這個建議在目前的確是個救急之策,一方麵他又害怕會引起江南到處騷動,正像這班言官們所說的“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富家大戶自來是國家的頂梁柱,怎麼能放縱無業小民群起與大戶為難?他決定不再考慮李璡的建議,而重新考慮向皇親們借助的事。他對簾外侍候的太監說:
“叫薛國觀、程國祥來!”
當時有七位內閣輔臣,崇禎單召見薛國觀和程國祥是因為薛是首輔,程是次輔。另外,他還有一個考慮。薛國觀是陝西韓城人,與江南大戶沒有多的關係,程國祥雖是江南上元人,卻較清貧。當朝廷上紛紛反對向江南大戶借助軍餉時,隻有他二人不肯說話,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情上他們會表示讚助,替他拿定主意。
過了一陣,薛國觀和程國祥慌忙來了。他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見有什麼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時候,薛國觀誤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幾乎跌了一跤,而程國祥的小腿肚微微打戰,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困難。賜座之後,崇禎歎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召見先生們,不為別的,隻因為災異迭見,使朕寢食難安。前天的大風霾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們何以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