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到我借錢,他總是訴苦!”他站住腳步,回頭來對王德化說,“像他這號人,給他麵子他不要,非給他個厲害看看他才會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個寧挨杠子不挨針的人。”
“去,告他說,要他趕快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少一兩也不答應!”
王德化走後,崇禎從乾清宮大殿中走出來,在院中徘徊。一陣北風徐徐吹來,同時傳過來隱約的鍾、磬聲。崇禎感到奇怪,向一個太監問:
“這是什麼地方的鍾、磬聲?”
“啟奏皇爺,今天是九蓮菩薩的生日,英華殿的奉祀太監和都人們在為九蓮菩薩上供。”
崇禎一驚,說:“我竟然忘記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蓮菩薩就是孝定太後。太後生前在英華殿吃齋禮佛多年,常坐一個寶座,刻有九朵蓮花。宮中傳說她死後成神,稱她為九蓮菩薩或九蓮娘娘。除在奉先殿供著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華殿後邊建築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繪貼金,趺坐九蓮寶座,四時祭奠,一如佛事。崇禎幼年曾親眼看見她在英華殿虔誠禮佛,給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憶著她的生前音容,不能不加重了他對李國瑞問題的顧慮。
按照封建禮法,孝定太後已經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後去上供,而事實上多年來崇禎已經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禎的心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個禦前太監去坤寧宮傳旨,要皇後率領田、袁二妃速去英華殿後殿代他獻供。
命李國瑞獻出二十萬兩銀子的嚴旨下了以後,崇禎一麵等待著李國瑞如何向他屈服,一麵命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和錦衣衛使吳孟明派人察聽京城臣民對這件事有何議論。為著“天變可畏”和各地災情嚴重,崇禎在兩天前就打算齋戒修省,隻是想來想去,籌餉事沒有一點眉目,他沒法丟下不管,去靜心過齋居生活。如今為著李國瑞的問題深怕祖宗震怒,很覺煩悶,才隻好下定決心修省,希望感動上蒼。於是他從昨晚起就開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傳免上朝,並吩咐一個禦前太監去傳諭內閣和文武百官:他從今天起去省愆居靜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緊急軍國大事,一概不許奏聞。吩咐畢,他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匆匆地換上青色純絹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禱,又到奉先別殿向他母親孝純太後的神主禱告,然後乘輦往省愆居去。
省愆居在文華殿後邊,用木料架起屋基,離地三尺,四麵通透懸空,象征著隔離塵世。在天啟朝,省愆居不曾啟用過,欄杆和木階積滿灰塵。到了崇禎登極,重新啟用,經常收拾得幹幹淨淨。今天他走進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畢頭,坐下以後,本來要閉目默想,對神明省察自己的過錯,卻不料心亂如麻,忽而想著這個問題,忽而想著那個問題。
中午,崇禎用的是最簡單的素膳。雖然禦膳房的太監們掌握著祖宗相傳的成套經驗,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筍、猴頭、豆腐、麵筋、蘿卜和白菜之類清素材料用雞湯、鴨湯、上等醬油、名貴佐料,妙手烹調,味道鮮美異常,但是崇禎心中煩悶,吃到嘴裏竟同嚼著泥土一般。他隨便動動筷子,就不再吃,隻把一碗冰糖銀耳湯喝了一半。太監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盤子捧上一盅茶。因為是在齋戒期間,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繪,而是用的建窯貢品,純素到底,潤白如玉。崇禎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著茶盅出神。茶色嫩黃輕綠,浮著似有似無的輕煙。輕煙慢慢散開,從裏邊現出來李國瑞的可厭的幻影和孝定太後坐在蓮花寶座上的遺容。他的心一動,眼睛一眨,幻像登時消失。
他不能不關心軍餉問題,決定將三天的齋戒修省改為一天,而對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紅日西墜,快回乾清宮去處理要務。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向一個大太監問:
“王德化在什麼地方?”
“啟奏皇爺,王德化剛才來到文華殿前邊值房中等候問話,因皇爺修省事大,不敢貿然前來,奴婢也不敢啟奏。”
這神秘的小木屋隻供皇帝修省,不能談論國事。崇禎想了會兒,決定破例在修省中離開一時,去文華殿問一問王德化,然後回來繼續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個頭,便走出木屋了。
崇禎到了文華後殿,向龍椅上一坐,便吩咐一個小答應將王德化喚到麵前,焦急地問:
“昨天第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可有回奏麼?”
王德化躬身回答:“啟奏皇爺,李國瑞尚無回奏。”
“可惡!他家裏有何動靜?”
“據曹化淳對奴婢言講:自前日第一次傳旨之後,李國瑞本人雖然待罪府中,不敢出頭露麵,卻暗中同他的親信門客、心腹家人,不斷密議,也不斷派人暗中找幾家來往素密的皇親、勳舊,密商辦法。”
“商議什麼辦法?”
“無非是如何請大家向皇爺求情。但是皇親、勳舊們將如何進宮求情,尚不清楚,橫豎不過是替他向皇爺訴苦,大家也順便替自己訴苦。”
“哼哼,我向誰訴苦嗬!都是哪幾家皇親同李家來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關係最密的是皇後的父親周奎,但是他決不說出。他並不是害怕素來不問朝政的皇後,更不是害怕周奎將來會對他如何報複,而是害怕皇上本人變卦。倘若在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邊,將來皇上一旦變卦,後悔起來,他就會禍事臨頭,所以他籠統地回奏說:
“李國瑞在當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親都同李府上來往較密,不止一家兩家。”
崇禎又問:“京師臣民可知道這件事麼?”
“據曹化淳說,滿城臣民都在紛紛議論,稱頌陛下英明神聖,這件事做得極是,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崇禎叫王德化退出,又吩咐一個太監到內閣去將薛國觀叫來。崇禎望著跪在地上的首輔問:
“朕昨日已二次嚴諭李國瑞為國輸餉,為臣民做個榜樣。看來李國瑞有意恃寵頑抗,大拂朕意。據先生看來,下一步將如何辦好?在朝縉紳中有何看法?”
在這件案子上,薛國觀站在在朝的縉紳一邊。兩三天來,他接觸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盡管平日利害不同,門戶之見很深,惟獨在這件事情上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讚成向戚畹開刀。他們希望皇上從戚畹和勳臣中籌到數百萬銀子以濟軍餉,使剿賊軍事能夠順利進行,不必再向他們要錢;倘若萬一皇親和勳臣們用力抵抗,使皇上的這著棋歸於失敗,皇上也不好專向他們借助了。薛國觀自然不肯將在朝縉紳的想法向崇禎說出,抬頭奏道:
“在朝縉紳都知道當前國庫如洗,皇上此舉實出於萬不得已。但事關戚畹,外臣不便說話,所以在朝中避免談論。以臣看來,這一炮必須打響,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斷行事,不必多問臣工。”
崇禎點點頭,又問了兩件別的事,便叫薛國觀退出去了。現在知道京師臣民都對他忠心支持,稱頌他英明,使他增加了決心。他沒有心情回到木屋中繼續獨坐修省,便踱出文華門,甩甩袍袖,乘輦回乾清宮去。
他剛剛換了衣服,坐在乾清宮東暖閣的禦案前邊,王德化把李國瑞的一封奏疏同一疊別的文書捧送到他的麵前。他原以為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盡管暗中有所活動,但無論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謝罪。隻要李國瑞上表謝罪,肯拿出十萬兩銀子作個倡導,他不惟不再深究,還打算傳旨嘉勉。萬沒想到,李國瑞在密本中不但對他訴苦,還抬出來孝定太後相對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寬限期,好使他向各家親戚挪借三萬兩銀子報效國家。崇禎看畢這封密奏,向王德化問道:
“這是才送來的?”
“是的,皇爺。”
“你看了麼?”
“奴婢看過。”
崇禎將腳一跺:“哼,三萬兩,他倒說得出口!”
“是的,虧他說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過大腿!”
晚膳過後,近侍太監奏稱新樂侯劉文炳和幾位皇親入宮求見,現在東華門內候旨。崇禎想著他們一定是為替李國瑞求情而來,問道:
“還有哪幾家皇親同來?”
“還有駙馬都尉鞏永固、老皇親張國紀、老駙馬冉興讓。”
崇禎想道,倒是皇後的父親周奎知趣,沒有同他們一起進宮。他本來不打算見他們,但又想張國紀和冉興讓都是年高輩尊的皇親,很少進宮,不妨聽聽他們說些什麼。於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說:
“叫他們在文華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