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闖王,小的不是來迎接闖王,是奉命來替貴營帶條子,移駐李家坪。我們大少帥和馬將軍在半路上恭迎闖王大駕。”
闖王點點頭,同一行人眾繼續前行。不知不覺離開營盤已經有十幾裏遠,來到一個地方,山勢特別雄偉。靠左邊彎了進去,有座古廟。廟前是小片平地,下臨深穀,水聲和鬆濤聲響成一片。廟後靠著懸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這兒地勢高,可以清楚地望見張獻忠駐紮的白羊山寨,地形險惡,旗幟很多。離白羊寨幾裏處也有營盤,但沒寨牆,隻見一座座帳篷點綴在青山、白雲和綠樹中間。李自成自從走出武關以來,難得像今日心情安閑,便叫大家在這兒休息一陣。他自己首先下馬,把韁繩交給親兵,背著手向山門走去。幾位大將也下了馬,跟隨在他的背後。山門內一片荒蕪,兩邊房屋多已傾毀。從大殿後再登上二十多級台階,是一座觀音堂,已經倒塌。旁有石洞,洞門上刻有“琴音洞”三個字。闖王走到洞口,見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頂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聲。
田見秀近一年來常常在軍務之暇焚香誦經,這時不由說道:
“闖王,等咱們打下江山之後,我但願有這樣一個地方出家,逍遙自在。”
自成望著見秀苦笑一下,歎息說:“玉峰,咱們如今還在‘棄新野,奔樊城’,說不定還會走幾年壞運,重見升平的日子遠著哩!”
劉宗敏在田見秀的背上拍一下,說:“嘿,田哥,你真是沒出息!咱們拚死命跟著闖王打江山,一則為救民水火,二則為建功立業。打下江山之後,咱們下半輩子還應該治天下,事兒多著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裏享福也不願?”
田見秀說:“捷軒,叫我看來,要是有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幾畝田,不受豪強欺壓,賦稅很輕,不見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別說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義以來,老婆兒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時一個孤老兒做莊稼也不便,倒不如找一個幽靜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發餘年。”
“瞎扯!你現在才三十多歲,隻要你現在想娶老婆,還不容易?娶了老婆還怕她不替你生兒育女?”
田見秀笑著搖頭說:“還是我那句老話: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見秀身邊說:“玉峰哥,等咱們打下江山,隻要闖王讓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時,你不要到深山野廟去,請闖王把北京城裏頂大的廟宇賜你一個,豈不方便?闖王想你時就隨時宣你進宮,我們大家想你時就去你的廟裏看你,豈不比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深山野廟裏好得多?”
劉芳亮接著說:“你日後不出家則已,要出家還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們見不到你,想得慌。”
劉宗敏又說:“玉峰,咱們得先講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們不管。俺們到廟裏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們,不能叫我們跟著你吃齋。”
大家哄然大笑,連闖王也大笑起來。這一群生死夥伴正在說笑當兒,張獻忠派來相迎的一起人馬已經來近,相距不到二裏遠了。由於廟前邊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聽見馬蹄聲才被發現。雙喜眼尖,用鞭子指著山腰說:
“爸爸,看,來迎接的人們已經到了。”
大家順著雙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見張可旺和馬元利率領約二百名騎兵出現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闖王說:“要不是這兒的風景太好,咱們會多走五六裏,免得讓人家迎接這麼遠。”他正要同幾位大將到路口迎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忽然張鼐稟報說:
“闖王,等一等,背後有馬蹄聲跑得很急!”
從背後來的馬蹄聲確實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隊騎兵隨在後邊。闖王和眾人都十分詫異,立刻離開廟門,轉過山包,看是怎麼回事。隻見吳汝義一馬當先,後跟幾名親兵,奔到麵前,另外二三百騎兵隨後奔到。闖王忙問:
“子宜,什麼事?”
汝義說:“闖王,快回,中計啦!”
“什麼!?”
“剛才王吉元從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營盤時已經昏迷。救了一陣,他隻說出來幾個字就斷氣了。夫人命我率領三百騎兵來追闖王與諸位大將,請你們速速回營,不可遲誤。”
“王吉元說出來幾個什麼字?”
“他隻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就把眼閉上啦。”
“一功和補之呢?”
“他們怕張獻忠襲劫營盤,率領將士和全營老少男女準備迎戰。”
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驚又十分憤慨。因為張可旺和馬元利已經很近,全體將士一齊拔出刀劍,準備廝殺。自成揮手使大家把刀劍插入鞘中,對袁宗第和劉芳亮說:
“你們兩位率領一百名弟兄暫留一步,等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對他們說,我們營中出了急事,我同幾位大將隻好轉回去看看。今天爽約,萬分抱歉,改日見敬軒請罪。”他跳上烏龍駒,揚鞭欲走,又回頭叮嚀一句:“你們把話說過之後,立刻回營,不可在此多留。”
雙喜和張鼐等幾位小將和眾多親兵們雖都上了馬,卻憋著一肚子氣,向已經來到半裏以內的張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著劉宗敏。闖王看出來大家的意思,對宗敏說:
“捷軒,咱們走吧。”
劉宗敏臉色鐵青,望著闖王說:“就這樣便宜他們?不行!張敬軒不顧大局,實在混蛋!咱們不能讓張可旺和馬元利這兩個小雜種活著回去!”
自成心中也很氣憤,臉色也是鐵青的,但是竭力鎮靜自己,說:“捷軒,不要這樣。咱們同敬軒的賬以後算;如今忍耐一時,不要撕破臉皮。”
“還不撕破臉皮?他八大王既然無情,咱們也照他的樣兒行事!”
闖王說:“他無情,咱們不能無義。如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咱們還不很清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正中楊嗣昌的心懷。在目前應以大局為重,同張敬軒能夠不撕破臉皮就不撕破臉皮。算啦,趕快跟我回營,不可耽誤!”
劉芳亮說:“闖王,我看不如把張可旺、馬元利二人擒住,一則給敬軒一點教訓,二則作為人質,使他不敢派兵追趕。”
闖王搖頭說:“不要撕破臉皮。有我在,敬軒就不敢貿然來追。一旦撕破臉皮,就沒有回旋餘地了。”
田見秀在一旁說:“此時要以大局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氣,把大手一揮,憤憤地說:“好吧,以大局為重,這筆賬日後再算!”
闖王同眾人剛離開,張可旺等已經到廟門前了。見此情形,他們知道所設的圈套已經走風,不禁大驚。張可旺害怕自己吃虧,並不下馬,向袁宗第拱手問道:
“漢舉叔,闖王仁伯怎麼見小侄來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還禮,說:“實在對不起。敝營中出了急事,闖王同捷軒、玉峰二位隻好趕快轉去。請賢侄回去代闖王拜複敬帥:不恭之處,務乞海涵,改日前來謝罪。”
張可旺又恨又愧,張目結舌,不知說什麼話好。馬元利在一旁笑著說:
“真是湊巧!貴營中出了什麼事兒,這樣緊急?”
劉芳亮回答說:“現在還不清楚。隻知事情很急,非闖王速回營中不可。空勞你們兩位遠迎,實非得已,萬望不要見怪。”
張可旺冷笑說:“奇怪!奇怪!”
袁宗第對劉芳亮使個眼色,又對張可旺和馬元利一拱手,說聲“對不起,對不起”,率領眾人策馬而去。
李自成回到營盤時,營中所有的帳篷都已拆掉,各種軍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騾子身上,全體將士和眷屬都做好了隨時可戰可走的準備。山口守兵很多,各執弓矢火銃在手。高一功、李過同高夫人立馬山口,等候闖王。闖王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夫人說:“王吉元回來隻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別的話沒說出就斷氣了。據山頭上望風的弟兄稟報,近處山穀中似有人馬移動。看來敬軒定有吞並之意,給吉元知道了。既然這樣,此地不可久留,速走為上。”
闖王憤憤地歎一口氣,決定趕快拉走。在站隊當兒,他走到廟前看王吉元的屍首,心中十分難過。片刻過後,他歎息說:“吉元雖死,重於泰山!”
當時向東、南兩方都駐有張獻忠的西營人馬,李自成隻能從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縣、竹山、竹溪各縣城內和重要鄉鎮關隘都紮有官軍,沿四川省邊界各隘口也紮有官軍。李自成的部隊人數既少,又加四麵皆敵,隻能逃往房縣以西荒無人煙的大山裏邊。在出商洛山以後曾天天盼望同張獻忠會師,共禦官軍,沒想到剛剛見到獻忠,竟幾乎遭了毒手,不得不倉皇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