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輕聲說:“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清楚。你還有什麼話,簡短直說吧。”

馬元利接著說:“打仗的事,勝敗無常。大人用劉國能賺入瑪瑙山寨,隻能有一,不會有二。目前倘若大人進兵過急,貿然趕到興歸山中,敝軍與曹營以逸待勞,在戰場上不肯相讓,使貴軍不能全師而退,使大人手下的親兵愛將死傷眾多,朝廷還能對大人稍稍寬容麼?我想恐怕到了那時,輕則奪去‘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成為大人終身之恥,重則……那就不好說了。末將今晚言語爽直,不知忌諱,懇乞大人三思,並懇恕罪!”

左良玉沉默一陣,問:“你還有別的話要說麼?”

馬元利笑一笑,接著說:“按今日大勢,敝軍絕無被輕易剿滅之理。退一萬步說,倘若敝軍一旦被剿滅,大人馬上就會大禍臨頭。因為有張帥在,朝廷才需要大人。何況當今皇上疑忌多端,大人在他的眼中另有看法,所以說,有張帥在,大人可以擁兵自重,長保富貴,封伯封侯;張帥今日亡,大人明日就變成朝廷罪人,大禍跟著臨頭。”

左良玉微微一笑,說:“你很會說話,不怪在穀城時張敬軒差你幾次到襄陽辦事,還差你到北京一趟。你回去稟告你家張帥,本鎮對進兵事自有主張,不煩你們替本鎮操心。你在此不可久留,今夜就離開吧。”

“多謝大人。末將告辭,今夜就出城上路。”

馬元利行禮退出,一塊心事放下了。當他到前院向承啟官告辭時,承啟官拉著他的手小聲問道:

“你們那裏有一位管文案的潘秀才,可知道他的下落?”

“老兄可曉得什麼消息?”

“他呀,聽說他從瑪瑙山逃出以後到了大坪溪,隨身帶的貴重東西都丟光了,隻腰裏係著一個錦囊,裝著詩稿,餓得走不動路,藏在樹林中不敢出來,被秦將鄭嘉棟手下人搜了出來。”

元利忙問:“他如今死活?”

承啟官笑著說:“眼下沒事,在襄陽獄中。他被捉到後假稱是黃岡劉若愚,願見督師言事,請莫殺他。有人認出他是潘獨鼇,就將他解到襄陽。聽說他進到督師行轅,很是沉著,還擺著八字步哩。他對閣部大人說:‘難生懷抱經世之學,有治平天下之策,不幸陷入賊中。逃出瑪瑙山後,故意向西北方向走去,費了多日才走到大坪溪附近,原是存心自拔歸來,願為朝廷使用。區區苦衷,實望大人諒鑒。’”

元利心中罵道:“不是東西!”隨即又問:“楊閣部如何說?”

“閣部大人說:‘爾之才學已為張獻忠用盡,尚有剩下的供朝廷用麼?況且張獻忠識字不多,你替他草飛檄辱罵朝廷,直斥皇上,實係死有餘罪!’閣部左右都勸早日殺他。閣部不肯,將他暫且押在獄中。”

“為什麼不肯殺他?”

“聽說閣部大人想等到捉獲你們西營主帥,連同高氏、敖氏、潘獨鼇與其他人等,送往京城獻俘。這姓潘的,近一年來也算是你們那裏的紅人兒,如何會輕易就殺?”

馬元利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他算個!”

辭別了承啟官,馬元利次日五更就率領從人離開平利城,向興山方向奔去。

張獻忠把老營駐紮在興山縣城西六十裏遠的白羊山,大半精兵都駐紮在白羊山下,拱衛老營,其餘人馬分駐在興山和秭歸兩州、縣的重要市鎮。明朝在巴東、夷陵(今宜昌)、當陽、安遠、南漳、房縣等地都駐有人馬,歸州和興山兩城池也在官軍手中,對張獻忠形成包圍形勢。但因為左良玉在陝西境的興安和平利一帶按兵不動,別處官軍也就不敢貿然進攻。

一天,獻忠想著應該趁現在不打仗,將穀城起義以來的陣亡將士祭一祭,怕一旦有了戰事,就沒有工夫做這件事了。祭奠陣亡將士,獻忠起義以來搞過多次,供物都用整豬整羊,有時還用幾顆官軍人頭。他在祭奠的時候常常嚎啕痛哭,感動全軍。因為死的將士多不識字,所以從來不用祭文,但是今年的祭奠略有不同。今年陣亡的有張大經,原是明朝的文官,應該單另給他寫個祭文才是,要不,那些跟著張大經起義的人會心中不舒服。獻忠身邊並不缺少能夠動筆的讀書人。張大經帶來的就有幾個。他叫其中兩人共同斟酌寫了一篇祭文,聽了聽很不滿意:第一把張大經捧得過火;第二廢話太多;第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寫得叫人不懂才好。他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勞神動動筆,寫短一點,對死人也說老實話,別奉承得叫人聽了肉麻。你寫,我等著。唉,可惜王秉真這個不識抬舉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徐以顯是比較懂得獻忠的心思和喜愛的,提筆寫了篇措詞簡單而通俗的祭文,讀給獻忠聽聽。獻忠臉上露出喜色,頻頻點頭。他接過去看了一遍,推敲推敲,仍然覺得不很滿意。這篇祭文雖不似別人寫的長,但約略估計也有七八十句,替死人戴高帽子的話仍有一些。他口中不說,心中卻想:“給張大經寫祭文都這麼長,那麼給我的有汗馬功勞的將士寫祭文豈不得用幾千句,幾萬句?”徐以顯看見他仍不滿意,問道:

“大帥,你說應該怎麼寫?”

獻忠笑著說:“老徐,莫見怪,咱老張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看不慣你們這樣像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文章。打仗,一刀子砍出去就得見紅,可不能拖泥帶水,耽誤時間。拿筆來,讓咱親自動手改改。改不好,你們這班喝慣墨汁兒的朋友不要見笑。”

一聽說獻忠要親自動筆改祭文,徐以顯和帳下文武感到十分新鮮,盡管他們熟知獻忠粗通文墨又極其聰明,但是不相信他能把祭文改好。獻忠把徐以顯的稿子大筆塗抹,越改越所剩無幾,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看不清楚,幹脆不改了,要了一張白紙,用核桃大的字體寫出來自己編的祭文。開頭仍用眾人的老套子,但不用“大明崇禎”紀年,而是這樣寫的:“維庚辰四月某日,西營義軍主帥張獻忠謹具豬羊醴酒,致祭於張先生之靈前而告以文曰。”照抄了這個套子,他抬起頭來向頭一次起稿的兩個人問道:

“醴酒是什麼酒?”

二人瞠目相望,臉色發紅,呐呐回答不出。到底還是徐以顯根底較深,從旁答道:

“醴酒是一種甜酒,也就是如今人們常喝的糯米酒,老糟酒。”

獻忠笑了,說:“幸而我問了一句!咱們張先生原是海量,好汾酒兩斤不醉。像這樣給婆婆媽媽和小孩子們喝的糯米甜酒,怎麼好用來祭奠張先生?”他向一旁問:“總管,明天用什麼好酒祭奠?”

“稟大帥,前天買到幾壇子瀘州大曲,明天可以拿大曲祭奠。”

“好!瀘州大曲也算得是美酒,陣亡將士們和張先生一定高興。”

他隨即將“醴酒”改為“美酒”,接著寫道:

我困穀城,得識先生。義旗西征,先生相從。風塵崎嶇,先生與同。大功未就,竟失先生。嗚呼哀哉!

獻忠寫畢,重看一遍,想起來許多陣亡將士,覺得心中淒楚。他放下筆,向左右問道:

“咱老張的祭文就寫得這麼長,像兔子尾巴一樣短。你們說行麼?”

那幾個讀書人和那些認識字的親將們紛紛讚不絕口。將領們都是真心稱讚,徐以顯也是真心佩服獻忠聰明過人。這祭文簡而有味,措詞得體,但也有個別讀書人覺得這不像祭文,心中暗笑。獻忠見左右一味稱讚,罵道:

“老子同張先生肝膽相照,所以祭文上有啥說啥,不說一句假話,哪像你們讀書人一動筆就說假話。管它行不行,就用這個老實祭文吧。你們休再說好,老子可不高興戴高帽子!難道白土關酬神唱戲那件事你們忘了?”

那個暗笑的人趕快賠笑說:“大帥放心。我們的稱讚都是出自肺腑,實無一字麵諛。大帥天縱英明,洞照一切。自白土關被大帥責罵之後,誰也不敢再給大帥戴高帽子了。”

獻忠一時沒解開這也是一頂高帽子,聽了後心中舒服,笑了一笑,說:

“老子就知道你們不敢再給老子戴高帽子!”一語方了,忽見白文選匆匆走來,獻忠忙問:“文選,打探清楚了麼?”

“回大帥,已經派人打探清楚,確實是李闖王的人馬向咱們這邊來了。”

“好家夥,果然是來投奔咱的!離這兒還有多遠?”

“還有七八十裏。”

“他帶了多少人馬?”

“連眷屬不過一千多人。”

“趕快派人再探!”

“是!”

獻忠把李自成的前來看做是一件大事,他把徐以顯的肩膀一拍,說:“老徐,同我出去騎馬走走!”便同以顯走出老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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