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山勝利之後,左良玉把人馬駐紮在興安州和平利、紫陽兩縣,對張獻忠並不追趕。一則由於張可旺等率領的義軍精銳並未損失,使他不敢窮追;二則他同楊嗣昌有矛盾,不願為朝廷和楊嗣昌多賣力氣。現在楊嗣昌一再催促進軍,他隻好集中人馬,並把老營移到平利城內,以便隨時前進。馬元利是在一天下午到達平利縣城的,安頓之後,便帶著親隨小校尋找左良玉的承啟官。當張獻忠屯兵穀城時,馬元利曾奉差去左軍中送過賄賂,所以知道在左良玉的老營中什麼人能夠幫忙。承啟官一見他,嚇了一跳,帶他到一個僻靜地方,小聲問道:

“你如何來到此地?”

馬元利神色自若地笑一笑,回答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承啟官截住他的話,低聲警告說:“這裏不是三寶殿,是龍潭虎穴!”

“謝謝閣下關心。在下是奉張帥之命,前來晉謁鎮台大人,商議投降之事。敬懇鼎力相助。小弟帶有些許薄禮,請閣下笑納。”馬元利取出兩錠元寶和兩個金錁子塞進對方手裏,“這隻是聊表微意,一俟大事告成,另當重謝。事情很急,成與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務乞費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見。”

承啟官想了想,說:“馬將軍,我勸老兄趕快回去。閣部大人嚴令,如曹操等一切頭領都可招撫,惟獨不許招撫你家八大王。我家鎮台大人受閣部大人節製,如何敢違命受降?”

馬元利又笑了一笑,說:“老兄所見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來是虎頭蛇尾,變化不定。楊閣部說惟獨對我們張帥不赦,我看不過是說說罷了。第二,我們隻是想請求左帥大人探探閣部口氣,並非徑向左帥大人投降。此事倘若不成,對左帥大人無損;倘若成了,也可說是左帥大人瑪瑙山一戰之功。況且我家張帥差我帶了些貴重禮物,我須將禮物當麵呈上,方好回去銷差。”

元利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張紅紙禮單,請承啟官看看。承啟官不看則已,看罷之後,臉上露出笑容,說:

“老馬,咱們是熟人,請不必瞞我。你們張帥行事十分詭詐,這莫不又是一個緩兵之計?”

“我們張帥行事該誠則誠,該詐則詐。”

“此話怎講?”

“倘若他沒有一片誠心待人,為什麼幾萬將士肯生死相隨?至於打仗,自古‘兵不厭詐’,哪有那麼老實的。倘若你們也老老實實打仗,就襲不破我們瑪瑙山老營了。”

“好吧,我替你傳稟傳稟。隻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萬一被人識破,諸多不便。我馬上替你找個地方住下,千萬不可隨便露麵。”

“多謝老兄。隨小弟來的還有二十幾名弟兄,請仁兄安置在一個地方。另外,還有什麼事在下該注意的,什麼人小弟該見的,也請仁兄指示。”

“你同我們中軍大人劉將軍不是認識麼?”

“認識。小弟此來,也給劉將軍帶了一點薄禮,請仁兄費心引見。”

承啟官一聽說有禮物帶給劉將軍,馬上點頭說:“好,這容易。應該請他幫忙。劉將軍是鎮台大人麵前紅人。像這樣機密大事,非要他……”

承啟官話未說完,一個傳事小校匆匆地找了來,告他說督師輔臣衙門來了緊急機密文書,要他立即呈到鎮台大人麵前,不能遲誤。承啟官略微有點吃驚,擔心這個小校會認出馬元利來,趕快說:“我馬上就去。”

等小校走後,承啟官命手下心腹在城角一個僻靜地方替馬元利等人找了一個落腳地方。黃昏以後,他又請左良玉的中軍劉參將同馬元利見了麵。這位劉將軍受了重禮,答應盡力幫忙。

一更過後,承啟官見左良玉身邊隻有中軍參將侍立,便趁機將馬元利的事悄悄稟明,並將禮單呈上。左良玉不想接見張獻忠的密使,輕輕罵道:

“操他娘,不知八賊又搗的什麼鬼!”

劉中軍躬身小聲說:“不管八賊搗的什麼鬼,這一份重禮不妨收下,馬元利不妨許他來叩見大人。肯不肯受降,等見過馬元利再作決定。”

左良玉點點頭,對承啟官說:“把禮單念給我聽聽。”

張獻忠的禮單上開著紋銀三千兩,黃金一百兩,另有珍珠、瑪瑙、古玩、玉器等寶物十件。左良玉聽畢,又輕輕點點頭,說:

“好吧,你們先把禮物抬進來,隨後引他來見。今夜天不明就叫他離開此地,不可大意。”

禮物抬進來後,左良玉親自看了一遍,拿起來一個一尺多長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認為是吉利之兆,何況這又是一個如意,象征事事如意。過了一陣,他吩咐將禮物收起來,問道:

“馬元利來了麼?”

承啟官回答:“現在外邊等候。”

“帶他進來。”

不過片刻,馬元利被悄悄帶到左良玉麵前。他小聲說道:“末將馬元利叩見鎮台大人!”便跪下行禮。左良玉聽到“末將”二字,感到刺耳。馬元利既非朝廷將領,又非敵國武官,而是一個“流賊”頭目,怎麼能在堂堂“平賊將軍”麵前自稱“末將”?但是他已經接受了對方重禮,加之馬元利氣宇軒昂,舉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隻一刹那就過去了。他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謙遜,謝坐之後,側著身子就座。左良玉態度傲慢地問:

“是張獻忠差你來乞降麼?”

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回大人,末將並非前來乞降。敝軍全軍上下深恨朝廷無道,誓為救民起義,絕無乞降之意。”

左良玉一臉怒意,瞪著馬元利問道:“你不是對本鎮的中軍參將和承啟官說過你是奉張獻忠之命,要見本鎮乞降麼?”

“請恕末將托辭請降之罪。倘非末將這樣托辭,未必能謁見大人。況如今朝廷耳目眾多,萬一風聲傳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來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會怪罪大人。倘若末將隨便吐露真實來意,對大人實有不便。”

“不是乞降,來見本鎮做甚?”

“末將特來麵呈張帥書信一封,敬請鈞覽。”

馬元利從懷中取出張獻忠的書信,雙手呈上。劉中軍替左良玉接住,拆開封套,對著左良玉小聲讀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沒有做聲,思索著書中意思。這封書子因寫得很短,字句淺顯,所以他一聽就完全明白,而且覺得有幾句話正好說中了他的心思。但是,那“唇亡則齒寒”一句話又有點刺傷了他,使他惱怒不是,忍受也不是,隻好心中苦笑,同時暗暗罵道:“哼,我是朝廷大帥,拜封平賊將軍,會同你賊首張獻忠‘唇亡齒寒’,什麼話!”由於他養成了一種大將的威嚴,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臉上就化成了一股嚴峻的冷笑。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臉上的冷笑,略微有點擔心。他不等左良玉開口,欠身賠笑說:

“大人,這封書信的意思不僅是為著敝軍,也是為著大人的富貴前程。楊閣部一方麵看來很倚重大人,請求皇上拜封大人為‘平賊將軍’,一方麵卻對大人心懷不滿。今年閏正月,楊閣部曾想奪大人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此事想大人已經聽說。倘若大人沒有瑪瑙山之捷,此‘平賊將軍’印怕已經保不住了。所以張帥書子中的話,務請大人三思。”

左良玉陰沉著臉色說:“你這些話都不用再說,本鎮胸中自有主見。本鎮為朝廷大將,惟知剿賊報國,一切傳聞的話,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來替張獻忠這狡賊做說客的,休要挑撥離間,順嘴胡說。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動怒,或者立刻將你斬首,或者將你綁送襄陽督師行轅。”

馬元利不亢不卑地賠笑說:“末將來到平利,本來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許末將多言,末將自當敬謹遵命,此刻隻得告辭。”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流露一絲冷笑,跟著又恭敬地說:“可惜末將有一句十分要緊的話,就隻好裝在肚裏帶回去了。”

“有什麼要緊的話?”

“常言道,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就旁人看來,大人或是長保富貴,以後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敗名裂,都將決定於近一兩月內。就末將看來,不是決定於兩月之內,而是決定於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驚,故作冷笑,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元利問:“大人允許末將直言不諱麼?”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元利坐下,恭敬地欠著身子說:

“今晚大人如能聽畢末將率直陳言,仔細一想,就可以趨吉避凶,常保富貴,不日還會封伯封侯,蔭及子孫,否則前程難保。請大人不要怪罪,末將方好盡言。”

“你說下去。說錯了我不罪你。”

馬元利接著說:“目前我們張帥已入興歸山中,與曹操大軍會師。此去興山、秭歸一帶,數百裏盡是大山,山路崎嶇險惡,處處可以設伏,也處處可以堅守。敝軍將士人人思報瑪瑙山之仇,士氣十分旺盛。大人向興歸山中進兵,倘若受了挫折,那一顆‘平賊將軍’印還能保得住麼?大人今日的大帥高位和威名能夠保得住麼?反過來看,今日大人暫時按兵不動,在此地休養士馬,既不會稍受挫折,也不會被楊嗣昌加以逗留不進之罪。十餘年來,朝廷對於巡撫、總督、督師、總理等統兵大臣,說撤就撤,說逮就逮,說下獄就下獄,說殺就殺,但對於各地鎮將卻盡量隱忍寬容,這情形不用末將細說,大人知之甚悉。在當前這種世道,做大將的,誰手中兵多,誰就可以不聽朝廷的話,長保富貴;誰的兵少,無力量要挾朝廷,誰就得聽朝廷任意擺布,吉凶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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