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營大門外的一陣白刃混戰完全出乎官軍將領們意料之外。按照左良玉和劉國能事前估計,官軍一旦大隊擁進瑪瑙山寨,義軍驚恐失措,縱有抵抗,也必定是零零星星,一觸即潰。沒有料到,正要殺進老營時,突然從左邊院落中衝出一小股人,竟是那樣勇猛頑強,寧死不退。劉國能親自指揮圍攻這一小股人,不期看見張定國正在狂呼奮戰。他向定國大聲招呼:
“寧宇侄,不認識你劉叔麼?趕快投降,愚叔保你不死!”
張定國一看是劉國能,對於山寨如何被劫,心中恍然清楚。他衝到劉國能麵前,罵了一句:“叛賊休逃!”猛向國能刺去。劉國能用刀格開他的寶劍,轉身便走,卻由他的將士們將定國等幾個人圍住廝殺。
當張能奇率領一起人奔出老營大門時,定國身邊的弟兄們已經傷亡殆盡,他自己也帶了兩處輕傷,但是他仍舊奮力殺賊。一看見能奇出來,他格外勇氣百倍,大聲說:
“三哥,劉國能在這裏,莫饒他!”
轉眼之間,張獻忠也率領一起人殺奔出來,同兩個養子會合,竟將多於他們幾倍的敵人趕出了打穀場。
天已經大亮。官軍已經占據了各個路口、各處寨牆和重要宅院。徐以顯的宅子已經被官軍點著,火光與濃煙衝向天空。老營的後門已被攻破。敵人從四麵向獻忠圍上來,大呼要“捉活的”。徐以顯已經帶傷,身邊隻剩下五六個人,他殺開一條血路奔到獻忠身邊,大聲說:
“大帥快走!不可遲誤!”
獻忠說:“走,殺出去!”
張定國在前開路,獻忠和徐以顯在中間,能奇在後,一邊同敵人廝殺一邊向西撤退。西寨上已有官軍占領,人數不很多,卻是左良玉的精銳部隊。他們中間沒有劉國能的士兵,所以不認識張獻忠。為首的軍官大聲威脅說:
“快投降!你們已經跑不脫了。倘若有獻賊混在你們裏邊,趕快交出投降!”
張獻忠將定國向旁一推,昂然上前,舉刀大叫:“八大王來了!”那軍官猛一驚駭,同時舉刀一擋。隻見兩道白光同時一閃,碰在一起,鏗然一聲。獻忠因見手中的大刀折斷,虛砍一刀,一躍上寨,迅速飛起一腳向敵將襠中踢去。敵將向旁一閃,隨手一刀砍來。獻忠剛用半截刀格開,敵將就被張定國一劍刺死。寨上的官兵在片刻間大部分被殺死,剩下的驚慌逃散。張獻忠看看半截斷刀,說聲:“去你媽的!”拋到寨下;彎腰拾起來敵將的寶刀,拿眼一看,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解下敵將的刀鞘掛在自己腰間。這時差不多有七八百官軍從三個方麵包圍上來,距離在一箭之外,呼叫著活捉獻忠。獻忠向敵人掃了一眼,嘴角閃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三天以後,張獻忠輾轉到了名叫水右壩的小鎮上駐下來。雖然瑪瑙山老營被劫,但西營的主力由張可旺和張文秀率領,駐軍距瑪瑙山有二十裏以上,未受損失。獻忠的重要軍需、金銀珍寶也多在可旺和文秀營中。他們當時因隔著大山,不知老營被劫;天明以後很久,才得消息,已經來不及出兵援救。第二天,官軍人馬在瑪瑙山附近集結得很多。張可旺和張文秀無力向官軍進攻,而官軍也無力消滅他們。雙方在緊張的局麵中保持著停戰狀態。
張獻忠在水右壩駐軍兩天,對於他在瑪瑙山的損失才大體清楚。偏裨將領有曹威等十六人陣亡,另有偏將掃地王張一川和小校三百多人被俘或投降。騾馬損失一千多頭。他的九個妻妾,突圍逃出的隻有二人,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被俘,一個姓張的被殺於亂軍之中,還有一個是新野丁舉人的妹妹,抱著不滿兩周歲的、曾被王又天稱為“貴不可言”的嬰兒,在逃上寨牆後因被追兵包圍而投崖自盡。張大經在突圍時被官軍殺死。潘獨鼇突圍後不知下落。
為要安定軍心、鼓舞士氣,並決定今後去向,張獻忠在水右壩小鎮上召開軍事會議。雖然心中為這次挫敗感到痛苦,但是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
“他媽的,這點損失算得雞巴大事!別說是這點損失,就是全部打光了,老子也要從頭再來!”他隨即換成嘲笑的口吻說:“哼哼,我以為左良玉王八蛋有多大本領,原來是用叛賊劉國能賺開寨門!咱這一回虧吃得好,有意思。咱老子一向慣使人扮作官軍賺城劫寨,這一回卻叫別人學咱的拳路搗咱的心窩。吃過這回虧,下回就學乖啦。這次輸,下次贏,勝敗兵家之常嘛。”
正在商議時,細作回營稟報:左良玉和劉國能的人馬進到瑪瑙山寨之後,除全部殺死因負傷不能逃出的西營將士外,寨中原來留下的百姓,十二歲以上和五十歲以下的婦女都被輪奸,有的被殺,青壯年男子都被殺光。左良玉上報“斬賊”三千三百多級,請監軍道檢驗。有的首級下頦溜光,耳垂上帶有小孔,明是婦女首級,但無人敢說破。張獻忠聽到這裏,罵道:
“哼,明朝將軍們都有一個傳家本領:拿老百姓的首級邀功!”
細作又接著稟報:“聽說左良玉和劉國能兩家將士為搶奪婦女和財物,互相打架,殺傷了二十幾個人。劉國能及時趕到,把自己的將士喝退,將搶到的一顆金印、八麵令旗和八支令箭、兩個卜卦金錢和一根鏤金纏龍棒,還有大帥常用的那口‘天賜飛刀’都獻給左良玉,才算沒事。要不的,左良玉還要怪罪他哩!”
“操他娘,闖塌天投降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奴才不是好當的!”他轉望著徐以顯笑道,“老徐,這個劉國能你不認識,他王八蛋替自家起個諢名叫闖塌天,卻總想受朝廷招撫。我當麵罵過他:‘老劉,咱老張看你不會闖塌天,遲早會闖進人家的褲襠裏!’瞧瞧,老子的話應驗了吧!”
張獻忠繼續同眾將商議軍事。這時明朝的湖廣軍張應元和汪之鳳兩部正在向水右壩靠近,川軍老將張令的部隊在川、楚交界處把守隘口。而西營將士陸續集結的約有兩萬人,力量仍然雄厚。獻忠想著倘若打張應元和汪之鳳兩軍,左良玉必然會前來相救,不如專力殺敗張令,打開一條入川之路。
十七日,明軍到水右壩時,獻忠已經退走。十九日,獻忠的前鋒部隊在川、楚交界處的岔溪和千江河一帶與張令的部隊相遇,小有接觸。時天色已晚,互相不知虛實,各自後退。張令退守靠近四川的重要市鎮柯家坪。
二月二十七日,西營大軍突然向柯家坪發起猛攻,將張令全軍包圍。七十多歲的張令是一位有名的悍將,手下的五千川軍也很能打仗,戰鬥得非常頑強。柯家坪缺少泉水和溪流,恰巧下了一場大雨,解決了川軍的吃水問題,也增加了義軍的進攻難度。獻忠將張令圍困了十二天,到了三月初八,眼看就要攻破柯家坪,官軍數路援軍齊到,隻好解圍而去。初十日,獻忠在鹽井打個敗仗,損失了一千多人。跟著,他又向木瓜口和黃墩進攻,都未得手。他打算轉移到興歸山中度夏,休息士馬,收集散亡,補充軍需,與駐紮在巫山和大昌境內的曹營靠近。
秦、楚、川各路明軍集結在三省交界處的雖有六七萬人,但獻忠知道川軍和秦軍都隻想保境,不肯入湖廣作戰,放在他眼中的隻有左良玉一軍人馬。於是他同徐以顯密商之後,決定了一個離間敵人的計策。
當晚,獻忠叫徐以顯替他寫一封給左良玉的信。寫成之後,獻忠仔細聽聽,搖搖頭說:
“老徐,這樣寫不行。咱老張沒學問,他老左不識幾個字,更不如咱。給他的書子,不要太文,也不要太長。太文啦他聽不懂;太長啦他不耐心聽,反而會漏掉要緊的話。咱們把書子寫得簡短一些,沒有閑話,不繞彎子,槌槌打在鼓點上,叫他龜兒子細細嚼,品出滋味。夥計,你說對麼?”
徐以顯笑著點頭說:“甚是,甚是。還是大帥所見英明。”
“來,老徐,我的好軍師,這封書信的大意你得聽我說。我說出來的話,你把字句稍微弄順就行啦。書信的頭尾都用你剛才寫的那個套套子,中間的話用我的。來,咱倆寫吧。”
徐以顯挑大燈亮,按照獻忠口授的大意將書子寫成,略加潤色,自己先看一遍,忍不住微笑,頻頻點頭,心中越發佩服獻忠的聰明過人。他添了一個漏字,抬起頭來問道:
“我念給大帥聽聽?”
“念吧,念吧。連你那前後套套子都念出來!”
徐以顯隨即念出了書信,全文如下:
西營義軍主帥張獻忠再拜於昆山將軍麾下:瑪瑙山將軍得勝,已足以雪羅猴山之恥,塞疑忌將軍者之口。不惟暫消楊閣部奪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賞。將軍目前可謂躊躇滿誌矣。然有獻忠在,將軍方可擁兵自重,長保富貴;獻忠今日亡,則將軍明日隨之。縱將軍十載汗馬功高,亦難免逮入京師,斬首西市,為一貫驕頑跋扈、縱兵殃民者戒。故獻忠與將軍,貌為敵國,實為唇齒。唇亡齒寒,此理至明,敬望將軍三思,勿逼獻忠太甚。且勝敗兵家之常,僥幸豈可再得?倘將軍再戰失利,能保富貴與首領乎?不盡之意,統由馬元利代為麵陳。謹備菲儀數事,伏乞哂納。倚馬北望,不勝惶恐待命之至!張獻忠頓首。
獻忠聽過之後,又自己看了一遍。看到那句“不勝惶恐待命之至”,笑了笑,心中說:“咱老子惶恐個屌!”但他懂得這是一句“成套”,沒有叫軍師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