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
“去年九月間,在白土關下過一場大雨之後,第二天咱們狠狠地殺敗了官軍。將士們頭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們多勇猛啊!喊殺聲震動山穀,到處旌旗招展,鼓聲不絕,把龜兒子們殺得屍橫遍野,丟盔棄甲。可是你這首詩是大戰前一天寫的,一點兒鼓舞人心的勁頭也沒有。你的心呀,夥計,也像是被灰雲彩遮著的陰天一樣!詩寫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將士們那種振奮的心!還有最近作的好詩麼?請念首短的聽聽。”
潘獨鼇本來等待著獻忠的誇獎,不料卻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絕:
三過禪林未悟禪,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曆盡風霜又一年。
獻忠覺著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他把詩品味品味,故意笑著問:
“夥計,這第三句怎麼講?”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君王是誰?”
“自然是指的大帥。”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鼇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不惟獨鼇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獨鼇的這幾句話恰恰打在獻忠的心窩裏。他在獨鼇的臉上看了一陣,將獨鼇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說:
“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在楊嗣昌召集第二次會議後十幾天,左良玉的軍隊和陝西的官軍各路齊動,要圍攻張獻忠。獻忠事先得到坐探密報,沒有特別重視。他對左右親信說:
“老左是咱手下敗將,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屌!”
盡管張獻忠瞧不起左良玉,但還是作了些準備。閏正月下旬,獻忠將人馬拉到川、陝交界的太平縣(今萬源)境內,老營和三千人馬駐紮在瑪瑙山,各營分駐在周圍兩三個地方,為著打糧方便,相距都有二十裏以上。這兒是大巴山脈的北麓,山勢雄偉,地理險要。獻忠暫時駐軍這裏,一麵休息士馬,一麵收集糧食,打算伺機從太平縣突入四川,或沿著川、陝邊界奔往竹溪、竹山,重新與曹操會師。
他剛到瑪瑙山幾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經由湖廣進入陝西,在平利按兵不動。多數將領和謀士都認為左良玉被楊嗣昌催促不過,隻是做一個前來追剿的樣兒給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險深入。縱然有幾個人認為左良玉可能向瑪瑙山追來,但在張獻忠麵前也都不敢多說。一種驕傲麻痹的氣氛籠罩著獻忠的老營。一天晚飯後閑談,徐以顯提到須要在一些險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軍偷襲。張獻忠笑著說:
“老徐,你不用過於擔心。左良玉這龜兒子,自從羅猴山那一仗吃了大虧,聽到咱老張的名字就頭皮發麻。倘若他再像那樣慘敗一次,不隻是受崇禎嚴旨切責,隻怕前程也難保啦,說不定還會送了他的狗命。如今朝廷大將,誰不是隻想著保持祿位?他們的上策是擁兵觀望,下策是實打硬拚。老左可沒有鬼迷心竅!”
徐以顯搖頭說:“不然,不然。左昆山久曆戎行,斷不會因吃了一次敗仗就驚魂落魄,不敢再戰。聽說朝廷對他的擁兵驕橫頗為不滿,楊嗣昌實想找機會奪他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進到平利,賀瘋子等人也從興安州向我們逼進,都想尋覓機會建功,而老左更想趕快打一個勝仗給楊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兒,總要有備無患,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張獻忠哈哈大笑,在徐以顯肩上一拍,說:“我的好軍師!如今是閏正月,高山上還很冷,你這把鵝毛扇子偏扇冷風,不扇熱風!你全不想一想,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咱們的士氣旺盛,官軍更加怯戰,老左何必來瑪瑙山向老虎頭上搔癢?他一向同賀人龍各懷私心,尿不到一個壺裏,如何能同心作戰?你放心吧,他們誰也不敢往瑪瑙山來。咱們的糧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要緊!”
左右一些文職人員都附和獻忠的看法。徐以顯輕輕搖頭,不願多說了。
張獻忠隨即命親兵叫來一群擔任打糧的大小頭目,先將他們臭罵一頓,然後走到一個隻有二十出頭年紀的小頭目麵前,扯著他的耳朵問:
“春牛,你這個小王八羔子,怎麼率領兩百人出去兩天,連一顆糧食子兒也沒打到?”
青年小頭目疼痛地歪著腦袋,大膽地說:“大帥,請你丟了我的耳朵讓我回稟。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獻忠放了他的耳朵,親切地罵道:“好,你龜兒子說清楚吧。”
小頭目望著他說:“大帥!方圓幾十裏內,有糧食的人都逃走啦。如今要想打糧,非到一百裏以外不行。可是,大帥你限定隻能兩天在外,時間限得太緊,我能夠屙出糧食?你就是砍了我的頭,隻流血,流不出一顆糧食子兒!”
獻忠問:“來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寬限三天,五天最好。”
獻忠捋著長須想一想,說:“好,劉春牛,隻要你龜兒子能夠打到糧食,三天回來行,五天回來也行。可是至遲不能超過五天。”他望著全體打糧的頭目說:“老子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哪個雜種倘若在五天內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紛紛回答沒有別的話說。獻忠高興起來,大聲喊叫:
“老營司務!給他們每個小隊發兩壇子好酒,兩隻肥羊。今日雖然打糧不多,有的空手回來,可是既往不咎,下不為例。念弟兄們天冷辛苦,發給他們羊、酒犒勞。”
大家齊聲歡呼:“謝大帥恩賞!”
張獻忠完全沒有料到,左良玉指揮的官軍已經分幾路向瑪瑙山逼近;更沒有料到劉國能已經從鄖陽調來,任為左軍前鋒。他的一支人馬已經進到離瑪瑙山隻有幾十裏的地方,埋伏在深穀密林之中。
劉國能是延安人,自號闖塌天,在早期起義首領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崇禎十年秋天起義轉入低潮時,他開始動搖。到崇禎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隨州投降,跪在熊文燦麵前說:“國能是個無知愚民,身陷不義已經十年,實在罪該萬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給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賜重生。國能情願率領手下全部人馬編入軍籍,身隸麾下,為朝廷盡死力!”熊文燦大為高興,說了些勉勵的話,給他個署理守備官職,令他受左良玉指揮。他小心聽從良玉約束,在一年多時間裏屢立“戰功”,又招誘了射塌天李萬慶等首領投降,遂破格升為副總兵。他官職升得越快,越想多為朝廷立功,也對左良玉越發奉命惟謹。
他一到這裏就探知張獻忠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的情形,在一個山路上設下埋伏。今天上午,當劉春牛率領弟兄們帶著糧食轉回瑪瑙山時,劉國能的伏兵突起,經過短時激戰,劉春牛被殺,其餘的或死或傷,部分被俘。劉國能親自審問俘虜。半個時辰後,他騎馬向左良玉的駐地奔去。
左良玉因楊嗣昌連來羽檄並轉來崇禎手詔,催他進兵,不得已於幾天前暗暗地將大軍向瑪瑙山附近移動,而在平利縣城內虛設了一個鎮台行轅的空架子,裝做他仍在平利縣境按兵未動。昨天他來到紫陽縣南的一個山村駐下。由於瑪瑙山一帶地勢很險,他深怕再蹈半年前羅猴山大敗的覆轍,不敢貿然深入。正在這時,劉國能來了。
劉國能將情況稟報之後,又獻了一個襲破瑪瑙山寨的計策。左良玉心中大喜,從椅子上霍地站起,大聲說:
“劉將軍,你立大功的日子到了!”但又忽然感到不放心,問:“張獻忠十分狡猾,萬一有備奈何?”“張獻忠雖然狡猾,但是一勝利便驕傲,一驕傲便疏忽大意,他這個老毛病我知道得最清。如今正是他驕傲自滿時候,最容易利用他的疏忽大意,襲破他的老營,將他擒獲。”
“將軍願做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