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請起。請坐下隨便敘話,不必過於拘禮。”

“末將謝座!”

楊嗣昌接著說:“將軍秉性忠義,本督師早有所聞。若穀先生不幸獲罪,久係詔獄。聽說昆山每過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請安,執子弟禮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見將軍忠厚,有德必報,不忘舊恩。”

左良玉回答說:“倘沒有侯大人栽培,末將何有今日。末將雖不讀詩書,但聽說韓信對一飯之恩尚且終身不忘,何況侯府對末將有栽培大恩。”

楊嗣昌點點頭表示讚許,拈須微笑說:“本督師與若穀先生是通家世交。聽說若穀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紀雖輕,詩文已很有根柢。昆山可曾見過?”

“三年前末將路過商丘,拜識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過河南時派人去商丘約朝宗世兄來襄陽佐理文墨,後來在路途上聽說他已去南京,殊為不巧。”停了片刻,楊嗣昌忽然問道,“據將軍看來,目前剿賊,何者是當務之急?”

“最要緊的是足兵足餉。”

“足兵足餉之外,何者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

楊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說的文官愛錢是對熊文燦等有感而發,輕輕點頭,說:“昆山,你說‘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確是十分重要,但還隻是一個方麵。依我看來,目前將驕兵惰,實為堪慮。倘若像今日這樣,朝廷威令僅及於督撫,而督撫威令不行於將軍,將軍威令不行於士兵,縱然糧餉不缺,豈能濟事?望將軍回到防地之後,切實整頓,務要成諸軍表率,不負本督師殷切厚望。倘能一掃將驕兵惰積習,使將士不敢以國法為兒戲,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縱然有一百個張獻忠,一千個李自成,何患不能撲滅!”

當楊嗣昌說到“望將軍回到防地之後”這句話時,左良玉趕快垂手起立。等楊嗣昌的話一完,他趕快恭敬地回答說:

“末將一定遵照大人鈞諭,切實整頓。”

“將軍年富力強,應趁此時努力功業。一旦剿賊成功,朝廷將不吝封侯之賞。”

左良玉聽了這幾句話大為動容,諾諾連聲,並說出“誓死報國”的話。他正等待楊嗣昌詳細指示作戰方略,卻見楊嗣昌將茶杯端了一下,說聲:“請喝茶!”他知道召見已畢,趕快躬身告辭。

左良玉離開節堂以後,楊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見了巡撫方孔昭、幾位總兵、監軍、副將和十幾位平日積有戰功的參將,其餘的大批參將全未召見。午飯後,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邊批閱文書。傳事官在節堂門外躊躇一下,然後掀簾進來,到他麵前躬身稟道:

“方撫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將軍前來轅門辭行,大人什麼時候接見?”

楊嗣昌嗯了一聲,從文書上抬起頭來,說:“現在就接見,請他們在白虎堂中稍候。”

這班來襄陽聽訓的文武大員,從前在熊文燦任總理時也常來襄陽開會和聽訓,除非軍情十分緊急,會後總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無家的也留在客館中每日與同僚們招妓飲酒,看戲聽曲,流連忘返。有些副將以下的官在襄陽玩夠了,遞手本向總理辭行,熊文燦或者不接見,或者在兩三日以後傳見。由於上下都不把軍務放在心上,那些已經辭行過的,還會在襄陽繼續住幾天才動身返回防地。楊嗣昌一到襄陽就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見文武大員時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陽逗留。

全體文武大員由巡撫方孔昭率領,肅靜地走進白虎堂,分兩行坐下等候。他們根據官場習氣,以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個時辰以上才能夠看見楊嗣昌出來,沒想到剛剛坐定,忽然聽見一聲傳呼:“使相大人駕到!”大家一驚,趕快起立,屏息無聲。楊嗣昌身穿官便服,帶著幾個幕僚,儀態瀟灑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就坐以後,他囑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緊整頓軍律,操練人馬,以待後命。話說得很簡單,但清楚、扼要、有力。隨即他叫左右把連夜刻版印刷成的幾百張告示拿出,分發眾文官武將帶回,各處張貼。這份告示的每個字幾乎有拳頭那麼大,內容不外乎懸重賞擒斬張獻忠和李自成,而對於羅汝才則招其投降。眾將官接到告示,個個心中驚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往竊竊私語,說閣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厲風行,迅速萬分。等他們從行轅出來,看見各衙門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館門外、城門上,已經到處粘貼著這張告示,老百姓正在圍觀。

楊嗣昌回到節堂裏,日頭已經平西。他決定趁著天還不晚,也趁著襄陽百姓還不認識他的麵孔,親自去看一看市容,看一看是否有散兵遊勇騷擾百姓,同時也聽一聽百姓輿論。他在家人服侍下脫去官便服,換上一件臨時找來的藍色半舊圓領湖縐綠綿袍,腰係紫色絲絛,戴一頂七成新元青貢緞折角巾,前邊綴著一塊長方形輕碧漢玉。這是當時一般讀書人和在野縉紳的普通打扮,隻是楊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近幾年又做了禮、兵二部尚書,東閣大學士,位居輔臣,這種打扮仍掩蓋不住長期養成的雍容、尊貴與威重氣派。他自己對著一麵大銅鏡看一看,覺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親信幕僚們更說不妥,於是他換上了仆人楊忠的舊衣帽,而把這一套衣帽叫楊忠穿戴。他們悄悄地出了後角門,楊忠在前他在後,好像老仆人跟隨著年輕的主人。楊忠清秀白皙,儀表堂堂,倒也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中軍副將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遠遠地在前後保護。楊嗣昌走過幾條街道,還走近西門看了一陣。他看見街道上人來人往,相當熱鬧。雖然自從他來到後已經在重要街口加派守衛,並有馬步兵丁巡邏,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雜;有一條巷子裏住的幾乎全是妓女,倚門賣俏,同過往的行人擠眉弄眼;城門盤查不嚴,幾乎是隨便任人出進。這一切都使楊嗣昌很不滿意。他想,襄陽是剿賊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賊安能成事!

黃昏時候,楊嗣昌來到襄陽府衙門前邊,看見飯鋪、茶館和酒肆很多,十分熱鬧,各色人等越發混雜,還有不少散兵遊勇和賭痞在這一帶鬼混,而衙門的大門口沒有守衛,二門口隻有兩個無精打采的士兵守衛,另有兩個吊兒郎當的衙役拿著水火棍。他心中非常生氣,決定趕快將老朽無能的現任知府參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處置,舉薦一位年輕有為的人接任知府,協助他把襄陽布置得鐵桶相似。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就跟在楊忠背後進入一家叫做杏花村的酒館。當他們走到一張桌子邊時,楊忠略微現出窘態,不知如何是好。楊嗣昌含著微笑使個眼色叫他大膽地坐在上首,自己卻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飯。隨即,作商人打扮的中軍副將和校尉們都進來了。中軍副將單獨在一個角落坐下,四個校尉分開兩處坐下。楊嗣昌是一個十分機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個桌上瞟著,同時留心眾人談話。飲酒吃飯的客人幾乎坐滿一屋子,有的談官司,有的談生意,有的談災荒,而更多的人是談閣部大人的前來督師和今天張貼出來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說,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會欽命楊閣部大人出京督師,又說閣部大人來襄陽後的一切作為果不尋常,看來剿賊軍事從此會有轉機。楊嗣昌聽到人們對他的評論,暗暗感到高興。他偶一轉眼,看見左邊山牆上也粘貼著他的告示,同時也看見不少人在注意那上邊寫的賞格,並且聽見有人說:

“好,就得懸出重賞!你看這賞格:活捉張獻忠賞銀萬兩,活捉李自成賞銀也是萬兩……”

這杏花村酒館是天啟年間山西人開的。館子裏的夥計多是秦、晉兩省的人。管賬先生叫秦華卿,自從張獻忠駐紮穀城以後,他同獻忠就暗中拉上了鄉親瓜葛。當晚生意一完,秦華卿就將一個年輕跑堂的叫到後院,含著世故的微笑,小聲問:

“今晚大客堂中間靠左邊的一張桌子上來了兩位客人,上首坐的二十多歲,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記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說:“記得,記得。你老問這兩位客人是什麼意思?”

秦華卿隻是微笑,笑得詭秘,卻不回答。跑堂的越發莫名其妙,又問:

“秦先兒,你到底為啥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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