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你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要緊客官。”
“我的爺,我怎麼怠慢了要緊客官?”
“你確是怠慢了要緊客官。我問你,你為什麼對下邊坐的那位四十多歲的老爺隨便侍候,卻對上首坐的年輕人畢恭畢敬?”
跑堂的笑了,說:“啊,秦先兒,你老是跟我開玩笑的!”
“我怎麼是跟你開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隨同督師大人來的一位官員,下邊坐的是他的家人。咱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來過,所以決不是總理衙門的人。據我看,這年輕官員的來頭不小,說不定就是督師大人手下的重要官員或親信幕僚,奉命出來私訪。要是平時出來,一定要帶著成群的兵丁奴仆,豈肯隻帶著一個心腹老仆?就這一個老仆人,他為著遮人眼目也沒作仆人看待,還讓他坐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酒哩!”
秦華卿微微一笑,連連搖頭,小聲說:“錯了,錯了!完全錯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難道我眼力不準?”
“你的眼力還差得遠哩!今晚這兩個客官,坐在上首的是個仆人,坐在下邊的是他的主人,是個大官兒,很大的官兒。如果我秦某看錯,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將我的雙眼挖去。”
跑堂的搖搖頭,不相信地笑著問:“真的麼?不會吧。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好,我告訴你吧。他們一進來,我就注意了,覺得這二位客人有點奇怪。我隨即看他們選定桌子後,那年輕人遲疑一下。那四十多歲的老爺趕快使個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這就叫我看出來定有蹊蹺。你跑去問他們要什麼菜肴,吃什麼酒。那年輕人望望坐在下邊的中年人,才說出來一樣菜,倒是那中年人連著點了三樣菜,還說出要吃的酒來。這一下子露出了馬腳,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擺上以後,我一看他們怎樣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樓,閱人萬千,什麼人不管如何喬裝打扮,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跑堂的問:“秦先兒,我不懂。你老怎麼一看他們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華卿又笑一笑,說:“那後生拿起筷子,將一雙筷子頭在桌上蹾一下,然後才去夾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夾菜,並不蹾一下,這就不同!”
“我不明白。”
“還不明白?這道理很好懂。那後生雖然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卻常常侍候主人老爺吃飯,侍候筵席,為著將筷子擺得整齊,自然要將筷子頭在桌上輕輕蹾一下,日久成了習慣。那中年人平日養尊處優,給奴仆們侍候慣了,便沒有這個習慣。再看,那後生吃菜時隻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麵前生怕過於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這樣,隨隨便便。還有,這兩位客人進來時,緊跟著進來了五個人,都是商人打扮,卻分作三處坐下,不斷抬頭四顧,眼不離那位老爺周圍。等那位老爺和年輕仆人走時,這五個人也緊跟著走了。夥計,我敢打賭,這五個人分明是暗中保鏢的!你想,那位四十多歲的官員究竟是誰?”
跑堂的已經感到有點吃驚,小聲問:“你老的眼力真厲害,厲害!是誰?”
秦華卿說:“這位官員雖說的北京官話,卻帶有很重的常德口音。這,有八成是……”他湊近青年堂館的耳朵,悄悄地咕噥出幾個字。
跑堂的大驚,對他瞪大了眼睛:“能夠是他麼?”
“我猜有八成會是他。他要一反熊總理的所作所為,要認真做出來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訪,親眼看看襄陽城內情形,親耳聽聽人們如何談論!”
“啊呀,真厲害!看起來這個人很難對付!”
秦華卿淡淡一笑,說:“以後的事,自有張敬軒去想法對付,用不著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來,是想趁著督師行轅中咱們的人還在,你要殺一殺他的威風。你做得好,日後張敬軒會重重賞你。”
“你要我如何殺他的威風?”
秦華卿對著後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噥一陣。咕噥之後,他在後生的脊背上輕拍一下,推了一把,小聲說:
“事不宜遲,趁著尚未靜街,去吧!”
楊嗣昌回到行轅,在節堂裏同幾位親信幕僚談了很久,大家對軍事都充滿樂觀心情。幕僚辭出後,楊嗣昌又批閱了不少重要文書,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楊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擬的奏疏稿子看了看,改了幾個字,才算定稿;接著又給內閣和兵部的同僚們寫了兩封書信。他在當時大臣中是以擅長筆劄出名的,這兩封信寫得文辭洗煉,在軍事上充滿自信和樂觀。寫畢,他把昨天張貼的告示取兩份,打算給兵部和內閣都隨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著,懸了如此大的賞格,也許果然會有人斬張獻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級來獻。他正在這麼想著,又提起筆來準備寫封家書,忽然中軍副將進來,神色張惶地把一張紅紙條放在他麵前,吃吃地低聲說:
“啟稟大人,請看這個……”
楊嗣昌一看,臉色大變,心跳,手顫,手中的狼毫斑管筆落在案上,濃墨汙染了梅花素箋。中軍拿給他看的是一個沒頭招貼,上邊沒寫別的話,隻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道:有斬楊嗣昌首級來獻者賞銀三錢。
他從沒頭招貼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著中軍,過了片刻,略微鎮定,聲色嚴厲地問道:
“你在什麼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後院子裏、廚房、廁所,甚至這節堂月門外的太湖石上,到處都貼著這種沒頭帖子。”
楊嗣昌一聽說這種沒頭帖子在行轅中到處張貼,心頭重新狂跳起來,問道:
“你都撕掉了麼?”
“凡是找到的,卑職都已撕去;粘得緊,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繼續在找,請大人放心。”
楊嗣昌驚魂未定,麵上卻變得沉著,冷笑說:“這還了得!難道我的左右盡是賊麼?”
“請大人不必聲張,容卑職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許耽誤!”
“是,大人!”
“你去傳我口諭:值夜官員玩忽職守,著即記大過一次,罰俸三月。院內夜間守衛及巡邏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別從嚴懲處,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軍退出後,楊嗣昌想著行轅中一定暗藏著許多張獻忠的奸細,連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勝疑懼。他又想著這行轅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燦的舊人,不禁歎口氣說:
“熊文燦安得不敗!”
一語剛了,仆人進來稟報陳讚畫大人有緊要公事來見。楊嗣昌說聲“請”,仆人忙打起簾子,一位姓陳的親信幕僚躬身進來。楊嗣昌自己勤於治事,挑選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較勤謹,不敢在早晨睡懶覺。他不等這位幕僚開口,站起來問道:
“無頭帖子的事老兄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麼人貼的?”
“毫無所知。”
“那麼老兄這麼早來……?”
幕僚走近一步,壓低聲音說:“閣部大人,夜間三更以後,有幾個錦衣旗校來到襄陽。”
楊嗣昌一驚:“什麼!要逮熊大人麼?”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進京問罪。”
楊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燦要逮京問罪,但是沒想到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後也跟著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趕程。他想著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見對熊文燦的“剿撫兩失”十分惱恨,逮進京城必斬無疑。楊嗣昌對這事不僅頓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殺雞嚇猴之意。他到襄陽之後,曾同熊文燦見過一麵,抱怨熊弄壞了事,現在沒有別的話可再說的。過了一陣,他對幕僚說:
“皇上聖明,有罪必罰。我已經當麵責備過熊大人貽誤封疆,如今沒有什麼要囑咐的話。”
等這位親信幕僚退出後,他拿起那張沒頭帖子就燈上燒毀,決意用最迅速的辦法整肅行轅,鞏固襄陽,振作士氣,打一個大的勝仗,以免蹈熊文燦的覆轍。